【正見網2015年05月14日】
第四章 回 家
“看,野雞!”
李萬年站在窗前,眼睛放了光。
趙俊生過來看了看,“還真是野雞。”
“看,大野雞還帶了幾隻小的,這雞真傻,等我出去後到這兒來抓它幾隻!”李萬年激動的說。
於是他倆對著田野盡頭幾個閃動的小黑點兒,開始聊起了野雞。
孫隊長進來了,李萬年趕快指給他看:“野雞!”
孫隊長端詳了一會兒。
“什麼野雞呀,快開春了,一個人拿鎬頭在挖土呢,一下一下的,瞧你們什麼眼神兒!”孫隊長眼神兒好。
於是他倆就不再談論野雞了。
有時,李萬年在馬路上發現了一個三蹦子:“看,紅色的!”
有時,李萬年興奮的喊道,“快看,一個女的!”
張良對窗外已經不再好奇了。
近視六百度,被沒收眼鏡的張良就是看也看不到什麼,單調的田野,什麼都一片迷茫,冬天白茫茫的,有雪的時候就顯的亮些,白天晚上都會亮一些;夏天綠茫茫的,總之外面永遠茫茫一片。
窗外的田野,正在一天天變綠。
天總是霧蒙蒙的,也有晴朗的時候。
在晴朗的日子,特管室窗戶的一塊玻璃,就把一團太陽光斑反射進來。最先照到的是特管室右邊的一個床頭,慢慢移過來,陽光在地上躡躡的爬過,每一步的含義李萬年都能讀出來。
陽光剛到床欄杆,離打飯還得有一會兒呢。
當光斑爬過床腿,一塊有裂紋的地磚就明亮起來,該去打午飯了。儘管菜裡沒有一點兒油,大家還是一分一秒的盼著快點兒開飯,吃完上一頓就盼下一頓。
打飯時叫趙俊生替班,李萬年就可以出去溜達溜達了,這是他最高興的事兒,出去倒尿他也高興,就跟放風一樣。因為不准張良出去解手,只能尿在礦泉水瓶裡。
快打晚飯的時候,光斑就從地磚上消失了。
每天太陽都會偏一點,一天挪一點,特管室裡的影子一天比一天短,越到夏天影子越短,夏天就沒有影子了。
李萬年指著第二張床腳的一個地方說:
太陽到這兒我就該回家了。
一、寂寞的日子
1
四個月前,掛在架子床上的張良還在庫房,因為是陰面,太陽照不進來,庫房裡有股霉潮味兒。
睡覺時,為了控腿上的水腫,“死人床”一端的床板就被搖起來,把張良的腿抬高。到了早上,腿就消了腫,但因體液倒灌,臉又開始腫了,等掛一天之後,臉上的水腫就又返回到腿上了。
張良感覺自己象蓋了蓋兒的容器,一天天就這樣被倒過來又倒過去。
框在窗子裡的一小片天空,空茫茫似乎只有明暗的變化,聽見過鳥叫,從沒看見有鳥從窗前飛過。
孤獨和寂寞襲來。
長期不說話,李萬年和趙俊生也不允許和張良說話。如果能找到一張警察扔掉的舊報紙,李萬年就要看上很長時間,所有版面都看,連中縫的尋人啟事、失物招領、掛失訃告都細細的看。
張良感到記憶力都遲鈍了。白天,除了背師父的經文,他站著給自己找些動腦筋的事兒琢磨。
有一段時間張良就在腦子裡設計一種播放器,他喜歡設計小電器。
按照設計圖紙去買配件、焊接,是他小時候經常幹的事兒。張良小學畢業時,趕上七八年恢復高考的初期,那時人們嚮往大學,崇尚理工科,所以父親特別注重培養他的動手能力。他和父親一起設計過航模,他還裝過礦石收音機,一管二管,一直到七管的他都裝過。大學時,張良也學過一些機械設計。
有了這點基礎,張良就在頭腦中編程。如果能設計出既能看電子書、又能聽音樂、還能看視頻的播放器,那可太好了,當時還沒有這樣的機器發明,有點類似於後來的唱戲機。
程序編好後就設計外觀。開關是按鈕還是旋鈕呢?按鈕雖然新潮,但年紀大的人並不習慣,還是旋鈕最好;播放器要有一個小螢幕,要能顯示目錄;而且還要有斷點續播的功能,電子書一定要有書籤。
1999年以後,法輪功的書籍音像製品被大量銷毀,私藏的一旦發現就被沒收,有時只因為家裡有法輪功的書和磁帶,法輪功學員就會被判勞教。書籍奇缺,張良經常花七元錢在網吧熬個通宵,幫助同修把經書裝進博朗電子書,那時網吧還沒那麼嚴呢,不需要實名登記。
如果這個播放器能設計出來,沒有書的大陸同修就太方便了,可以看電子書學法,可以聽音樂煉功,還可以看師父講法的錄像。
設計多大合適呢?能放進衣兜就很方便,煙盒那麼大最合適,太薄不行,能立在桌面上最好,再想想起什麼名好呢?想來想去,他給它起名叫“天音播放器”。
他想起放在家裡陽台上的MP3,有一百多個呢,是可以插SD卡的,本來是一位老學員自己花錢買了想提供給同修的,現在不知道是不是還在?抄家會給抄走嗎?
2
值班的康隊長進來了,他去香港旅遊時買了個新手機,不知怎麼搞的,時間設置不出來,他想問問張良,他知道張良是個大學生。
康隊長給張良撥弄著手機的觸屏按鍵,但張良看不清,沒有眼鏡。
“到值班室把眼鏡給他拿來。”康隊長吩咐李萬年。
李萬年非常高興,咧著嘴甩著手跑出去拿了,回來給張良擦擦,戴上。
掛銬著的兩手動不了,張良只能努著嘴告訴康隊長怎麼找時間的設置,這個設計確實不太合理,但最後還是找到了。
設置好了時間,康隊長特別高興。
過了幾天,李萬年神秘的拿進來一盒飯,裡面有紅燒魚塊,警察的小炒。
又過了幾天,李萬年悄悄的說,康隊長還擔心呢,那天給我們的菜裡有魚刺,忘了囑咐我們慢慢吃,卡了嗓子就是事故了。
康隊長年紀不小了,“象他這種警察,爬不上去的”。
3
張良上大掛的時候,於愛江就不願意進門看他了,張良不瞅他,連眼皮都不抬。
張良躺在“死人床”上,於愛江就更不願意進門了。
“死人床”上的張良,雖然四肢被捆綁著,動都動不了,還是讓站著的於愛江不舒服,他感到沉默不語的張良,是在以一個勝利者的姿勢嘲笑自己。
於愛江退出房間,從觀察窗口看胥大夫給張良灌食。
胥大夫端來托盤,上面放了鼻飼管、小瓶碘酒、針管、白膠布、一小瓶油、醫用剪刀、一小盆粥和水。
戴好手套,插好鼻飼管,胥大夫從托盤上拿出針頭,吸入粥水,然後注入張良的鼻飼管。
這次灌食後,胥大夫沒有撤出鼻飼管,他撕了一塊膠布,把露在外面的一段管子粘到張良的脖子上。
這是於愛江剛剛指示的,三大隊的新決定:灌完食不撤出鼻飼管,讓這個塑料管一直插在張良的胃裡。
最後量血壓,胥大夫把袖帶纏到張良的胳膊上,塞進聽診頭,正要聽,聽診頭滑出來了,胥大夫解開重新纏緊,嘟囔著:又瘦了一圈兒。
4
餓了張良兩個多月,每天只給他灌一次流食,但於愛江不想讓張良身體出現問題,他讓胥大夫帶他到馬三醫院檢查身體。
於是,這一天灌食後,胥大夫把鼻飼管抽了出來,撥出來時,鼻飼管的下部已經變成了黑色,這個白色硬塑料管在他體內放了一個多月。
從“死人床”上一下來,張良就摔到地上,走不了路了。李萬年攙著他活動了一早上,張良才能勉強行走。兩個警察扶他慢慢下樓。經過一樓時,樓梯拐角有一面大的立鏡,可能是警察整理儀表用的,沒有眼鏡的張良看到了鏡中的自己:紅色臃腫的勞教服,光頭,面色蒼白,形像模糊。
戴著手銬坐在車裡,走在圍牆外的柏油路上,周圍是白雪覆蓋的田野,寂靜而空曠。
單調的林蔭道,一棵大楊樹,又一棵大楊樹,張良多次想像過這條可以逃離勞教所的路,一棵樹,又一棵樹,這條路真長啊。
周邊地形的情況,他已不再好奇,逃離的想法已經淡漠。
一點力氣都沒有,即使不戴手銬,逃跑都是極其困難的,長期不活動,腿部肌肉萎縮,胳膊被長期高位掛銬,筋也拉傷了。
馬三醫院對社會開放,看病的當地人很多,他們先是投來異樣的目光,然後馬上就避之唯恐不及了。張良想起來,他們的表情,就像自己小時候看到被押送的罪犯經過時那樣。
“能吃飯愣不讓吃,這怎麼好,出了事兒我可擔不起責任呀。”體檢完畢,張良聽見胥大夫對醫院的大夫嘮叨。
醫院的大夫說,“長期灌食身體器官都會一點點衰竭的……”
5
其實張良從小就怕死。
小時候,也就五歲吧,他還沒上小學。夏天幾乎每周末的晚上,單位大院都在廣場放露天電影。白色的銀幕掛在廣場和主路接口處的梧桐樹上,主席台上擺著放映機,毛澤東的大理石像也立在台子上面,舉著一隻手。
小孩們從家裡背個椅子,早早來占位子等著看電影了,從來不搶位子的張良,一般就在最邊上坐著。
電影大多是些《新聞簡報》,接見外賓、阿沛•阿旺晉美、羅馬尼亞等等,或者是《地道戰》、《渡江偵察記》、《南征北戰》、《上甘嶺》、《紅色娘子軍》一類打仗的片子。
但有一天,一個叫《宇宙》的科普電影,使坐在最靠邊的小張良一夜失眠了。
太可怕了,生命最終真的會歸於一堆物質,回歸於宇宙的洪荒中嗎?人來到世上,真的會由一個有意識的高級生命變成無意識的一堆岩漿嗎?
我是誰?誰又是我?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人太渺小了,竟然不知自己之所來和所終,但現在卻是意識清醒的!這太可怕了,一種悲觀絕望的感覺在他胸中瀰漫,張良感到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義,從此,他變得憂鬱寡歡。
這種迷茫而無奈的情緒伴隨著他長大,雖然漸漸被青春的萌動和學習的壓力所沖淡,但卻深埋心底,無法排解。
上小學的時侯,有一天放學回家,不識字的奶奶讓張良看一張醫院診斷書,診斷書上寫著:冠心病。張良不敢告訴奶奶是什麼病,因為父親一直瞞著奶奶,他猜想“冠心病”一定很危險吧,“冠心病”到底是什麼病呢?會死吧?他非常害怕奶奶會死。
“奶奶會死”,這個念頭使他恐懼的無法自拔,張良不敢哭出聲來,父母還沒有下班,奶奶在床邊坐著,窗外下著大雨,他一個人對著窗外的雨默默的流淚。
人註定要死的,姥姥、奶奶、父親、母親,然後是自己,都會死,想到那個所有人都無法逃避的結局,想到自己的親人都會離開自己,張良心裡一陣窒息。
特別小的時候,母親經常問張良:姥姥對你那麼好,長大了你怎麼孝敬姥姥呢?
“長大了我要給姥姥買一個衝鋒鎗。”
那時候,一個木製的衝鋒鎗就是最好的東西了,是張良最想得到的。姥姥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給張良留著,所以張良也要拿最好的東西孝敬給姥姥。
再大一點的時候,張良開始苦惱了:姥姥一天天變老,最後也會死,親人都會死,如何讓自己的親人永遠不死呢?這是他的一個願望。那時他已經讀過《西遊記》,他體會自己的痛苦和孫悟空一樣:住在花果山當了美猴王,一切都很幸福,突然有一天卻發現,再幸福人都會死呀,他開始悲傷了,怎麼能求得長生不老呢?
6
生命真是蛋白質的存在形式嗎?新陳代謝一旦停止,生命就隨之消失了嗎?
他有個老妗妗在五台縣,因為母親多病,從小就許願吃了素,後來當了居士。老妗妗給他講過佛教中的事兒,講生死輪迴,講無常,還給他看過《波羅密多心經》。張良看不懂,但他知道修煉是很神聖的,自己也有了一種朦朧的嚮往,但還是有許多疑問:修煉為什麼就可以解脫生死輪迴呢?
伴隨著對這些永恆疑問的求索,張良更加希望自己見識多一些,他對大千世界充滿強烈的求知慾。父親也特別注重對他從小就進行科學啟蒙教育。張良喜歡天文,買了很多書,白矮星、紅外紫外什麼的,上大學時還看過英文版的《史前文化》、《世界未解之謎》、《金字塔之謎》、《外星人和百慕達群島》等等,這個宇宙的奧秘他都想探究。
“氣功熱”他也趕上了,為了祛病健身,他學習過好幾種功法,但體弱的身體並沒有明顯好轉,氣功的理論讓他一頭霧水,還有什麼“三天就出一個大夫”等等,神叨叨的事兒他也弄不明白,最後他認為,大多數氣功不過是江湖騙子騙錢罷了。
結婚後,掙錢成了最重要的事兒,考證、考職稱、第二職業等等,搞得他身體嚴重透支。在電腦前看十分鐘,頭劇痛,眼睛就模糊了;經常性的腹脹滯食使他弱不禁風;鼻炎越來越嚴重,必須依賴一種有麻黃素的藥水來緩解鼻塞,否則根本無法入睡。
夜裡,鼻子堵的喘不上氣,只能張嘴呼吸,在乾渴和窒息中一次次憋醒,摸黑在床頭找藥的張良,感到生活真的有些絕望了:自己剛三十多歲,身體就變成這樣,就是掙再多的錢有什麼意義呢?
中西醫都沒有效果,無奈中張良還是採取普通的健身方法,跑步。
那是1997年一個寒冬的早晨,他跑步經過小區附近的一塊空地,突然,一幅景象讓他停住了。
天還很黑,有一群人影,正在盤腿打坐,他們分幾排坐在地上,前面有個小錄音機,播放著安靜的音樂。
小時候他見過老妗妗打坐,覺的打坐很神聖,練氣功時,他也知道到了高境界,是要在密室裡打禪坐的。可天氣這麼冷,他跑步都覺的涼,是什麼力量讓這群人在這大冬天裡堅持打坐呢?張良很驚異。
他們都閉著眼睛。旁邊掛一條橫幅,寫著“義務教功”。早期各種氣功給張良的印象太差了,“開始義務以後就不義務了”,打著義務的名義,其實是很費錢的,有的氣功還講什麼“沒錢不足以養道”,所以張良不太相信所謂的“義務教功”;張良看到功法介紹中有“真善忍,道德回升,祛病健身”等字樣,他也抱著懷疑的態度,“都是說的好聽”。
可是,每天跑步經過這群靜靜坐著的人,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他不由自主的停下來看看。
好奇心最後還是讓他決定了解一下這個功法。
費盡幾個月的周折,張良終於得到了一本《轉法輪》。
他沒想到,書中博大精深的法理打消了他全部的顧慮,許許多多他一直探求不解的問題,竟然都在這本書裡找到了答案。他如飢似渴的讀書,很快加入了晨煉的行列。後來他到西單特意買了一台錄音機,電池非常好,因為比其他同修的錄音機高級,煉功時大夥就請他拿錄音機放煉功音樂了,於是張良成了輔導員。
張良把功法介紹給母親,沒想到母親一翻開《轉法輪》,就看到書上的字五顏六色,而且還能連成師父的像,奇蹟的顯現讓母親也走入了修煉的行列。
和母親不同,張良看不到什麼神奇,雖然身體有了很大好轉,鼻炎不知不覺好了,連續看電腦幾個小時也不頭疼了,但他並不是從祛病和功能的體會上開始修煉的,他更注重事物的內在邏輯。他認為自己過去掌握的很多知識,不過象是一堆地圖的殘片,無法拼出整個地圖,學了大法,張良終於有了拼接的框架,終於能拼出一張完整的地圖了!他所有對宗教、哲學、科學、道德、社會、歷史的疑問,全部在法中得到了最完滿的解釋。
經過審慎的思考和比較,張良認識到:“法輪功確實是修佛修道的真法在傳。”
7
早上從睡夢中被喊起,一睜眼就看到白屋頂,記憶一瞬間也是屋頂一樣的空白,幾秒鐘後,張良才反應到自己還在馬三家呢。意識清醒後,身上的傷腫裂口甦醒了,飢餓的胃甦醒了,疼痛甦醒了,心裡的苦痛也甦醒了,一天中最痛苦的一刻就是醒來的這一刻。
他想起剛得法不久的一天,在上班的路上,一位老學員騎車遇到他,提醒他一定要抓緊時間修煉,最後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修煉是有時間限制的,考驗很快就要來了。”
1999年法輪功被鎮壓初期,他曾設想過這個考驗,會是什麼樣的呢?如果面臨被槍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為大法獻身而坦然不動嗎?基於對大法的深信,他認為他是能做的到的。
然而他沒有想到,自己面臨的卻是一種無盡的、生不如死的煎熬,相對來講,瞬間的死亡是多麼奢侈的解脫啊!
被長期銬在一塊板上不能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種一定要堅持到底的意志受到每時每刻噬咬神經般的痛苦挑戰時,你能不能忍受,你能不能堅持,你能不能繼續如法修行?這才是更難的啊!
他認識到:“放下生死不是一時一刻的一念,而是每一時每一刻的每一念。”
真正的修煉,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不能隨大流,關鍵的時刻,每個人都必須獨自面對。
假如你周圍的同修都放棄了,全世界的修煉者都不修了,你怎麼辦?你還堅持嗎?假如眾叛親離、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還修嗎?假如你作為人的一切尊嚴都被無情踐踏並蹂躪殆盡,假如未來看起來遙遙無期永無希望,假如神跡永不顯現,你還堅持嗎?
8
夜裡被凍醒。
手銬及腰下便溺口的鐵棱,都有著浸入骨髓的寒冷,似乎要吸盡身體裡所有的熱量。
左手高位銬在床頭欄杆上,右手銬在床尾部,幾乎是不能翻身的,稍一活動,胃酸忽的就從嗓子裡返上來,來不及吞咽,就嘔吐到自己身上了。
冷,張良試圖用雙腿把被子蹭上來,腿沒有力氣。濃酸苦澀的胃液,順著食管又漾上來,溢滿了口腔,他一點點咽下去,然後用牙齒,一點點把被子咬著拽上來。
筒道裡非常靜,窗外黑茫茫的,偶爾有冬天的風,象受傷的野獸一樣嗚嗚的從窗前跑過。
“死人床”捆綁的扣袢,手銬的鐵環,腰下的便溺口,鼻飼的硬塑料管,甚至那塊把塑料管粘在脖子上的膠布,似乎都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張良對周圍的物質環境已經感知微弱了。
一直都沒有換洗過的衣服,早已硬結。除了吐出的胃液,還有灌食時噴出的玉米糊。上“大掛”時,腿上的汗毛孔曾滲出膿血,與秋褲粘在一起,已經變成黑色。
然而,在髒污之中,他感到了靈魂的潔淨;在三尺見方的“死人床”上,他意識到了心靈的自由;被牢牢捆綁,生存狀態不及囚籠中的動物,在這個屈辱的姿勢中,他卻感受到了真正的尊嚴,正如古人所說:士可殺,可辱,然志不可奪。
身體愈來愈虛弱,意識反而愈來愈清晰了,離靈魂更近了,他感到有一種非常強大的力量,從生命的深層湧出。
他內心出奇的平靜。
他經常想起他師父的話:“放下生死你就是神,放不下生死你就是人”。(《法輪大法 美國法會講法》)
人是由皮膚骨頭腸胃組成,但人不僅僅是由皮膚骨頭腸胃組成。他體悟到:人和神的區別,不只在於表面上的超常與否,更在於思想觀念的根本差異。
又一個萬聖節過去了,想起發出去的求救信,好像已經是很遙遠的事兒了。
他曾經寄望那些信能夠被發現,被發現後會改變什麼,他曾經寄望外在的力量能扭轉什麼,現在他明白了:真正的力量只能來源於內在,來源於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就足夠強大。超越一切高牆鐵網的東西,就深藏在內心的深處。外部的邪惡其實沒有那麼強大,他們都是利用你自身的弱點在逼迫你自己就範。如果一個人能戰勝自己,那就沒有任何外在的東西能夠戰勝你了,“內聖而外王”,是真正立於不敗之地的法寶。
十多個月沒洗過澡,但他發現身上的污垢,都慢慢的隨著褪皮而褪掉,他居然能觀察到手上褪皮的過程,褪掉的地方是白的,沒褪的地方是黑的,全身的皮膚都在非常緩慢的褪皮,這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體驗。
9
睜眼又是頭上的白屋頂,張良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夢。
夢裡好像是過年了,因為忙自己的事兒沒有去看奶奶,張良心裡特別難受,埋怨自己:怎麼都在一個城市,還不知道去看奶奶呢?以前張良每年都要回老家陪奶奶一起過年,一起照個相。奶奶是可憐的孤寡老人,父親的去世使她老年喪子,長年一個人生活,經常在街上靠揀破爛攢點錢,她最喜愛張良,老說自己是個沒錢的窮奶奶,沒有給孫子留下財產,上大學時她還給張良寄過好不容易攢下的十元錢。工作以後,張良象父親生前一樣,月月給她寄生活費,可是老人捨不得花,都攢著,臨死還給張良留著。其實她去世很多年了,在夢中,張良不知道她已去世,醒來後心裡很不好受,想自己生前盡孝不夠,追悔不已。
想起奶奶,又想起父親,瑣碎平常的記憶,一件件湧上來。
父親在燈下和他一起研究刁鑽的數學試題,那是母親抄的因式分解練習題……
為了給他湊齊整套的《十萬個為什麼》,每個星期天父親都去逛書店,有時能看到一本農業的,有時能看到一本天文或者地理的,只要是家裡沒有的散冊,父親就毫不猶豫的用省下的煙錢買下,父親最愛抽菸啦,但只抽最便宜的煙……
他還記得父親有一次打了他,那是父親望子成龍心切,每天要求他嚴格記錄當地的溫度,製作氣候表格,張良沒有持之以恆,父親不高興就打了他,後來母親偏袒,不許父親打……這個被打的記憶竟讓張良感受到小時候家庭的溫馨。
他想起與父親訣別的最後一個場景。
那時他剛上大學,父親到學校看他,讓他一定要保證營養和休息,給他買了在家都捨不得吃的燒雞,還帶他逛公園,最後帶他到了那個大城市的百貨商場。
在賣錄音機的櫃檯前,穿著很土的父親,翻開裡三層外三層的衣服,解開了褲子,從縫在內衣裡面的貼身兜裡,很費勁的掏出了一百多塊錢,為了讓兒子學好外語,父親下決心要給兒子買個錄音機。
張良記得,當時因為擔心有人會笑話父親,自己還往四周看了看。現在想想,母親怕父親丟錢,把錢縫的太結實了。錢一定是攢了很長時間,那是父親兩個月的工資呢。
父親是出差順路看他的,沒想到那次見面竟成了永別……
門突然開了,一個人栽栽歪歪的走進來,是馬援朝,三大隊把他隔離在特管室了。他得了肺結核,要觀察一段時間,看他的結核是否鈣化。
李萬年和他聊起來。
馬援朝是偷錢包的,2010年的瀋陽“嚴打”把他送進了馬三家。
馬援朝自己說,“我還不算冤,有個人在路邊掰了幾穗玉米就給勞教了,‘嚴打’啊!”
他父母參加過韓戰,爸爸是烈士,媽媽是殘廢軍人,馬援朝生下來就有軟骨病,小時侯就被當村支書的繼父遺棄在瀋陽北站了。
五十多歲的馬援朝一想起母親就哭,“繼父強占了我媽的撫恤金,還背著我媽把我扔火車站了,我媽想兒子把眼睛都哭瞎了……”
“現在我每個月給我媽寄一千塊錢,偷的錢。”
“那你現在住哪兒啊?”李萬年問他。
“我就住在瀋陽北站二樓錄像廳。”
10
看著馬援朝,張良想起小時候在老家看到的逃荒人。
是河南逃荒出來的,他們帶著小孩趕路、要飯,路過他老家時,就在他家附近的毛坯房裡生火留宿。
頭一天張良和姥姥一起去給他們送飯,他問姥姥:能不能把家裡的銅勺子賣點錢給他們?他們沒有自己的家,真可憐啊。
晚上他也沒睡好,惦記著第二天給逃荒的再帶些吃的。
第二天起個大早,小張良就跑去了,結果毛坯房裡,只剩下一堆灰燼,逃荒的人很早就離開了。他心裡很悲傷:這些人的命運為什麼這麼可憐呢?
人的命運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差異?為什麼有人那麼貧苦?連自己的家都沒有?……
很多很多的問題,都是《十萬個為什麼》解答不了的。與同齡的孩子相比,張良的知識面已經非常豐富了,從天文到地理,從物理到化學,但他找不到答案。
父親的早逝,又一次翻騰出讓張良難以排解的疑問:為什麼好人沒有好報?張良對善惡有報的普世價值開始產生了懷疑。
聽奶奶說,父親從小上不起學,只能一邊給人放羊一邊看書認字,特別能吃苦,可憐的父親,吃了一輩子苦卻只活了五十多歲,是家族中最早離世的。父親死的時候,癌細胞擴散到腦子裡,打杜冷丁都不能止住劇痛,父親為什麼會遭那麼大的罪?
父親為人忠厚善良,是廠裡有名的勞模,外號“老黃牛”,真象老黃牛一樣辛辛苦苦的工作,一個人頂四個人,帶頭干最危險的工作,永遠吃苦在前,父親的徒弟們都喜歡他,母親說,“連廠長去世時都沒有過的那麼多的人給你爸送行。”可是,為什麼長壽的不是父親這種人?為什麼很多偷奸耍滑的人就比父親活的好呢?為什麼他們能當官入黨呢?
在爭取入黨、靠近組織的過程中,父親被一再考查,臨死前考查期還沒有過呢,知道他要死了,黨組織才提前結束考查,滿足了父親臨死前的願望:加入中國xx黨。
11
小時候,戴紅領巾對張良來說是一種光榮,只有學習好、各方面都優秀的人才能當上少先隊員呢,自己沒戴上紅領巾,只怪自己不優秀吧,張良入隊時已經很晚了,是最後一批。
入團張良也是最後一批,因為他自己不寫申請書。
張良喜歡古文。語文課中,古代仁人志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品德,與孔子甘居百川之下而成其大的胸懷,張良很是嚮往,他寫的日記得到了班主任的賞識。有一次班主任找張良談入團的事兒,因為他想讓張良當班長,而張良對這方面不積極,就得給他做工作,班主任勸他入團後再當班長。
那時候,張良已經開始獨立思考問題了,他第一次問了一個關於信仰的問題。
班主任出身於地主家庭,運動中挨過整,但他一直積極要求加入黨組織,很大年紀才入了黨。
被黨打成“地富反壞右”的人,又去要求入黨,於個性方面張良是不理解的。
張良問班主任:您出身不好,一定受了很多委屈,為什麼還要入黨呢?您是信仰共產主義嗎?
班主任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頭戴三尺帽,不怕砍三刀。”
意思是有了黨員的這個身份,就算運動來了整到自己頭上,也能起到保護的作用,這是班主任一生坎坷留下的人生經驗,他當作心裡話告訴了張良。
這句話對張良影響很大,他發現,原來這個共產主義信仰是很功利的,它把人變得不是更高尚,而是變得更世俗,它把君子變成了小人,黨員入黨的動機很值得懷疑,他們不是真的信仰,而是在利用信仰。
後來張良雖然勉強入了團,內心卻已懷疑這個信仰,入團的宣誓,也沒有什麼莊嚴的感覺了。
現在想想,估計父親入黨的動機也是一種現實的考慮吧,父親希望自己上進,是要給這個家的幸福做點什麼,因為在中國社會裡,中上層都是黨員的天下,要想提高社會身份,就必須入黨。回想起來,父親生前從來沒有教育過張良在政治方面要上進,他經常說的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誰上台都離不開搞技術的,搞技術的人在政治風浪中不容易受傷害,人生會比較保險和平安,這是經歷過文革運動的人們或多或少都有的想法吧。
12
按照父母的願望,張良考上了理工科的重點大學。
上大學時,正處在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期,文化和學術上的自由,使張良接觸到了薩特存在主義、弗洛伊德性動力、黑格爾的哲學等等,反傳統的道德觀,漸漸轉變了他從小接受的傳統文化教育。
“人還是要世故一點兒。”父親去世後,母親總是這樣給張良說,“要學會保護自己,可不能象你爸那樣老實,做人不能太傻太實在了。”張良的人生觀確實變得越來越現實了。
如果人只有一生一世,就只能是現實主義的人生觀了,短暫的人生,不享受就白活了,及時行樂吧;現實主義也必然是唯物的,要比別人過的好,要獲取更大的利益,就要拼搏、進取、學習更多的技能,這也是那個時代的普遍心理狀態。
畢業後,憑藉優良的成績,張良成功競聘為北京一家公司的工程技術人員,開始了他現實主義的人生。
他曾以為多掌握些技術就可以靠本事吃飯了,幾年打拚下來,他才發現,社會現實遠不象他想像的那麼簡單。在單位裡,處理人際關係的難度遠遠超過技術本身,複雜的幫派紛爭,經常使他左右為難、窮於應對,卻又無法逃避。
他竟然羨慕起一個在街頭修打火機的小伙子了,那是他師傅的侄子,一個個體手工經營者。這小伙子背著一個小箱子,全國到處漂游,給人修打火機、修表,一個地方呆上幾個月,再去另一個地方。竟然有這麼生活的,張良很是羨慕:走到哪兒把箱子一蹲,就可以生活了,到哪裡都能生活!他感嘆,自己寒窗苦讀這麼多年,上了大學,學了這麼多技能,竟然還不如一個修打火機的逍遙自在!
小時候,受麥哲倫、達爾文的影響,他對航海探險非常神往,曾一直想當個海員,環遊世界……
突然,李萬年湊近他的耳朵,把他從大海上拽回了“死人床”:
“東方昊要解教回家了,你要不要讓他給你家人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