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見新聞網2015年09月18日】
據美國國家地理:沿著喀布爾南方的加德茲高速公路行駛大約一小時,遠離熙攘的商店、噴出柴油廢氣的卡車和發出噹啷聲的驢車,向左急轉彎後來到一條泥土路上。這裡是洛加爾省境內的親塔利班地區,附近一帶已被路邊的炸彈、斷斷續續的火箭攻擊、綁架與謀殺事件所嚴重侵擾。這條路沿著乾涸的河床延伸,沿途經過小村落、民兵組織設置的路障、崗哨塔和一處空無一人、以蛇腹型鐵絲網隔出的藍色屋頂建築群。
再往前一點,一座光禿禿的山谷映入眼帘,山谷中遍布著如皺褶般的探溝和裸露的古城牆。過去七年以來,一支由阿富汗與國際考古學家組成的團隊在多達650名工人的協助之下,發現了數以千計的佛像、手抄本、硬幣和神聖遺蹟。完整的寺院與防禦工事重見天日,歷史可追溯至公元3世紀。這座遺址周邊有超過100個檢查站,約莫1700名警察不分日夜地在此巡邏。
這項發掘工作絕對是阿富汗史上最具野心的一次。但是採取這樣的安全措施並不只是為了保護幾名科學家和一些當地工人。古遺址下方藏有一條銅礦礦脈,寬度延伸4公裡,並深入盤踞在此的巴巴瓦裡山達1.5公裡,甚至更長。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未開發礦床之一,蘊藏約1250萬噸(1140萬公噸)的銅。古時候,銅礦曾為這裡的佛教僧侶帶來財富;大量的紫色、藍色、綠色熔渣——就是將銅冶煉之後所留下的固體殘渣——散落在巴巴瓦裡山的山坡上,證明了當時幾近工業化的生產規模。阿富汗政府希望能靠著銅礦讓國家再度富裕起來,或者至少能自給自足。
這個地方的名字很低調:艾娜克意指“小銅礦井”。 2007年,總部位於北京的中國冶金科工集團公司(MCC),率領國家支持的聯合集團,以一紙30年的租賃合約,取得了此地的銅礦開採權。 (中國亟需銅礦:全球一半的供應量是它所消耗的。)該公司的投標金額超過30億美元,並承諾為這個孤立而落後的地區提供基礎建設,包括道路、一條鐵路和400百萬瓦的發電廠。阿富汗官方估計,這座礦區可以帶來12億美元的收入,挹注該國從2002年起就仰賴國際援助、如今每年面臨70億美元赤字的疲軟經濟。
數十年來,艾娜克遺址的考古價值早已為人所知。與中國的交易公開之後,維護阿富汗文化遺產的人士要求發掘此地的古老珍寶並妥善記錄,以免它們因露天礦場的出現而永遠不見天日。然而,這些文物早已情況危殆:不是遭塔利班破壞,而是被盜掘者一件件零星挖走,從此消失在科學紀錄之中。 “即使它們沒有被採礦工程破壞,也會毀在盜掘者手裡,”2009至2014年在遺址現場主持挖掘工作的法國考古學家菲利浦.馬荷基說。他認為最好現在就開始將文物儘可能地以系統化的方式記錄下來。
儘管有嚴密的保全,今日的種種危險仍然延誤了礦區的開發。為中國工程師建造的藍色屋頂建築群,在2012及2013年遭受一連串的火箭攻擊後被遺棄。 1980年代蘇聯軍隊遺留下來的地雷,以及更近期由塔利班和基地組織設置的爆炸裝置也造成危險,還有八名掃雷專家在2014年遭到塔利班殺害。 (阿富汗受塔利班控制時,艾娜克遺址是基地組織的菁英訓練營; 根據9 1 1 委員會的調查報告,2001年參與紐約市及華盛頓特區恐怖攻擊的其中四名劫機者,就是在這裡接受訓練。)
維安的挑戰之外,還有後勤工作的困難——這裡缺乏將銅礦運出此區的鐵路,而且嚴重缺水——也難怪原本預計在2012年啟動的採礦作業至今仍未開展。 2013年,MCC開始對部分合約條款有所反悔,雙方至今尚未重新談判協議內容。在2018年以前不太可能進行任何開採工作,而且時間還可能更晚。
採礦作業的延宕讓考古學家比原先多出了不少時間進行發掘,只是人力大幅縮減。他們所揭露的過往,與他們所處時代的暴力和失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公元3至8世紀,艾娜克遺址是一個精神中心,在相對和平的狀態下蓬勃發展。遺址周邊有至少七個多層佛寺建築群——包括佛堂、僧侶禪房和其他房間——繞著遺址圍成一道弧線,每棟建築都有古老的瞭望塔與高牆保護。在這些防禦森嚴的建築群和住宅之間,考古學家發現了將近100座片岩及泥塑佛塔,也就是存放佛教聖物的敬拜中心。這些佛塔從巨型到可輕易搬運的大小都有。
艾娜克遺址也曾經是犍陀羅的主要經濟中心,這個區域橫跨今日的阿富汗東部與巴基斯坦西北部。犍陀羅曾是文明的十字路口,印度教、佛教、祆教等重要宗教在此交會,古希臘、波斯、中亞和印度文化在此融合。借用這項計劃的主要阿富汗考古學家阿布度.卡迪爾.坦莫利的說法,這裡曾是“世界的中心”。
在公元後的頭幾個世紀,犍陀羅的佛教徒徹底改變了這個地區的藝術,將融合了早先幾個世紀征服者遺緒的美感變得更為精緻。他們是世界上最早以寫實的人類形體描繪佛陀的藝術家之一,這種創新手法源自希臘文化,承襲自公元前330年首度入侵阿富汗的亞歷山大大帝時期。在艾娜克遺址出土的佛堂中,有真人大小兩倍的佛像,上面仍殘留紅色、藍色、黃色和橘色長袍的彩繪痕跡,還有密藏的金飾、古代手抄本的殘片和以壁畫裝飾的牆面。從一處壁龕中挖掘出來的一尊片岩雕像,更罕見地描繪了悉達多.喬達摩成佛前的形像。
大量的3至7世紀銅幣也在這座遺址出土,有些在居所的地上,有些則數百成群小心存放於隱匿處。許多硬幣上刻有2世紀貴霜帝國統治者迦膩色伽一世的圖像。他或許曾信仰佛教,或許沒有——但是他欣然接受帝國內的佛教和其他宗教傳統,特別是源自古波斯的祆教。在艾娜克遺址找到的許多硬幣中,一面刻有迦膩色伽,另一面則刻有坐佛或是波斯神祇,如幸運女神阿多克夏。
“從羅馬到中國,都把迦膩色伽硬幣視為珍寶,”現年87歲、長期住在喀布爾的南茜.哈區.杜普雷說,她是生於美國、研究阿富汗傳統的學界泰鬥。 “迦膩色伽硬幣上有23種男神像和女神像,象徵著兼容並蓄。這是開拓思想的時期。”
雖然我們對古代佛教與貿易和商業之間的關聯了解甚多,但它與工業生產的關係則少有人知。這正是艾娜克遺址或許可以填補的重要空白,它顯示可能有一種比以往認知中更為複雜的佛教經濟系統。艾娜克與名聲響亮得多的巴米揚不同;巴米揚位於艾娜克西北方200公裡處,是古代佛教徒的朝聖地和絲路的商隊中心,也曾擁有兩尊6世紀時沿崖壁雕鑿的巨型佛像,但佛像在2001年被塔利班炸成碎石。艾娜克遺址繁榮興盛的原因,則似乎主要在於它是銅礦開採與生產重鎮。如果將巴米揚比為紐約,那麼艾娜克就是鋼鐵城匹茲堡。莊嚴的寺院建築群就位於銅礦的正上方。
“我沒聽過有任何其他遺址的寺院能與生產或工業中心如此完美地〔互依〕共存,”阿富汗考古學家扎馬利亞萊.塔吉說,1973年他首次與一個法國團隊造訪艾娜克。 “這種佛寺與工業或商業性質的自然資源開發者之間的緊密關係,史無前例。”
要完整拼湊出艾娜克遺址的意義,將需要數十年的時間——以及新一輩的考古學家。 24歲的蘇騰.馬蘇.摩拉迪是喀布爾建築工人的兒子,他在喀布爾大學取得學位之後,透過競賽爭取到加入遺址的挖掘工作。他自豪他和同事來自不同的種族卻能在工作上合作愉快——對這個國家而言,這絕非小事,因為1990年代撕裂了阿富汗的恐怖內戰,就是發生在以種族分邊的聖戰組織之間。 “我們有5000年的歷史,對於阿富汗的下一代來說,了解歷史是很重要的,”他手裡握著小鏟子,在挖掘之餘稍作休息時說道。 “不然的話,我們出名的就只有恐怖主義和生產罌粟了。”
今日艾娜克的地景呈現出森林被砍伐殆盡的樣貌,舊時的銅礦冶煉可能是造成這個地區一片光禿禿的原因——也可能進而終結了銅的生產。製作木炭需要燃燒大量的木頭,而從銅礦中提煉不過0.45公斤的銅,就需要多達9公斤的木炭。為了讓火溫達到將近攝氏1093度,並讓小火爐中的火熊熊燃燒好幾天,需要充足的木炭。
英國的考古冶金學專家湯瑪士.埃雷曾於2012年在艾娜克進行田野工作,他發現這裡銅的生產隨著時間而有所轉變,從相對有效的冶煉方式,演變成較為緩慢繁複的程序——與他預期會看到的情況相反。不過這種較有效率、稱作火法煉銅的工序,恰巧需要較多燃料。當用來製作木炭的樹木供應量減少了,熔煉工可能就被迫轉而採取速度較慢的冶煉方法。
要處理那麼多銅也需要穩定的供水,才能洗礦與冷卻溫度極高的鑄塊。那個水源可能來自山泉、淺溪,以及阿富汗部分地區仍在使用、名為坎井的古老地下灌溉渠道。在遺址北區出土、長9公尺的坎井,可能就是這種渠道網絡的一部分。持續進行的森林砍伐可能使這個地區的降雨減少,讓水源更為匱乏。
缺水一直是這個易乾旱區域的隱憂,也是未來採礦作業的重大障礙。喀布爾智庫阿富汗廉政看守組織在2013年的報告中指出,艾娜克一帶的村民抱怨在初步鑽探之後,地下水位已經下降超過2公尺。 “銅的生產作業開始後,一次八小時班的作業就會需要700萬公升的水,”為廉政看守組織撰寫報告的亞維德.諾拉尼說。 “這個地區已經在缺水了。”
考古學家要面對的問題不是匱乏,而是過剩:以發掘工作目前進行的速度,貯藏與保護出土文物的能力恐怕會落在後頭。 “挖掘很簡單,”阿富汗前文化部副部長、在希臘取得學位的考古學家歐馬.蘇騰說。 “保護才是最難的部分。”
超過1000件最重要的文物已經直接送往喀布爾的阿富汗國家博物館。 “很可惜我們無法接受所有的文物,” 曾任博物館館長多年的歐馬拉.可汗.馬蘇迪說。 “沒有地方放了。”
數千件沒有送到博物館的艾娜克文物,目前暫時存放在遺址或鄰近地區。這些文物大多沒有經過分析或研究。馬蘇迪和蘇騰談到有朝一日要在當地建立一間博物館,但至少在短期內比較可能的做法是在採礦開始後,透過虛擬博物館和線上重建來保存艾娜克遺址的記憶。
但是首先必須要解決阿富汗的安全問題。而且從長遠來看,採礦工程愈是延誤,造成的威脅可能就愈嚴重。艾娜克遺址的安全性,很大部分取決於當地易受塔利班誘惑或脅迫的男子是否能保有足以維生的工作。許多人因為要讓出空間供銅礦開採而被迫離開居住的村莊,對此心懷憤恨。一直以來透過與阿富汗礦產暨石油部的一項計劃來支援考古工作的世界銀行預估,這個礦區最終能提供4500個直接就業機會,還有數千個間接就業機會,不過有愈來愈多人懷疑,這些工作機會永遠都不會兌現。
過去這些年來,有幾百人領取以當地標準來說相當優渥的報酬,在考古遺址拿起十字鎬和鏟子工作,或者從事其他粗活。但是,“如果沒有食物或薪水,當你的孩子餓了,你什麼事都肯做,”哈比.拉曼說。 “或許就加入塔利班。他們會付薪水。”2001年,這名42歲、鬍子灰白的父親,在放牧山羊時因為地雷爆炸而失去了一條腿。如今他拄著拐杖,從他所在的山區村莊走到艾娜克遺址清洗陶器碎片,一趟得走兩個小時。
像拉曼這樣的當地人,過著勉強餬口的生活,短期內不可能有太大改變。許多人對於自己參與揭露的豐富歷史,心情十分矛盾,他們感受不到自己與前伊斯蘭時期的歷史有何關聯。雪上加霜的是,塔利班已恐嚇部分工人,指控他們宣揚佛教。儘管如此,還是有人對過往成就心懷景仰。 “我的祖先是穆斯林,”一名36歲的阿富汗退役軍人、只透露自己名叫亞維德的工人說。 “但我們知道,許多世代的人曾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當我工作時,我想的是這裡有過一個文明、一間工廠、一座城市,還有君王。是的,這也是阿富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