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見網2005年11月01日】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逝世。
第二天,一進校門,學生們就對著牆上的周恩來遺像鞠躬、默哀。小小的胳膊上纏著黑紗,坐在教室裡傾聽悼念他的廣播。
7月初,朱德去世。全國下半旗。
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十幾萬人瞬間沒了。
地震是夜裡三、四點鐘,樓下空地黑壓壓滿是人。人心惶惶,哭喊,咒罵,嘆氣,去年海城、營口地震,今年唐山大地震,折騰死人啊!老百姓太苦了。
各種謠傳紛至,說會有海嘯、大震。
我眼前仿佛看到地裂山崩,樓房塌陷,海嘯奔突漫捲……成千上萬的人死去,真是大災難。
學校也進行演習,打發顫的鈴聲就是地震了。要求大家緊急撤離,下樓到操場。普及地震前兆的知識。隨處可見防震棚……
媽媽講醫院裡唐山小孩缺胳膊斷腿,疼得直哭,沒爹沒媽,慘了!爸爸說聽救援的當兵的講根本救不了,死的人太多了。天熱,惡臭熏天,用推土機推……我說要死全家人一起死。「小孩趕快跑,能活一命是一命。精一點……」吃飯時父母交代我們。
76年9月9日,那天下午3點多,程老師象往常一樣,放學前做一次總結。忽然一個高年級女生敲門,還沒等老師走到跟前,就泣不成聲:「老師,毛……毛主席去世了。」我們一下子楞了。教室裡靜極了。只聽得那姑娘對老師低低地說:「提前放學。」老師轉過臉,淚如雨下。首先幾個女生哭了,接著這種情緒迅速蔓延,女生們伏在桌上嗚嗚地哭,男生也開始抽泣著……葛亮背著手仰面大哭,吳海跺腳捶桌欲哭無淚,麗娜看看周圍,想哭又哭不出,似乎明白不哭不大有無產階級感情,便趴在桌上裝哭。我和一些同學呆坐著,慢慢眼前模糊了,幾顆淚珠滾落。是因為從出生至此所受的神聖偉大的灌輸教育,還是因為老師同學的淚水感染,是震驚還是難過,分不清,都有吧!
外面也仿佛被巨大的悲哀吞噬了,聽不到車聲、人聲,一切都靜止了。恍惚中飄過若有若無的哀樂。一輛大卡車停在道邊,它的主人――年輕司機正蹲在楊樹下掩面低泣。遇到寥寥的行人都眼睛紅紅的。越走,越感到事情的重大。樓上鄰裡嬸子讓兩個小伙子捎帶著多買些黑紗回來。到家,聽到媽對爸說:「唉,天都要塌下來了!」悲哀籠罩著人們,只有小妹妹沒事人似的,在欄杆底槓踏跳。
人們嘆息著,孩子們也在議論。小紅說:「要不是毛主席,咱早就當童工啦,吃不飽穿不暖。」「嗯。」我認同。這一年來政局的動盪人人皆知,就連我這個小孩子也有些不安。我怕象往日寫大批判那樣常寫的「變天」、「復辟倒退」、「重受二遍苦,重遭二逮罪。」
難道,天,真的要塌下來嗎?
黑紗、白花、下半旗,哀樂陣陣。追悼會是在一個下午舉行。同學們白襯衫、藍褲、白鞋、紅領巾,排隊站在操場上,喇叭裡播放著中央追悼會的實況,華國鋒致悼詞,他那濃重的山西口音引得個別同學發笑。會將結束,暴雨突降,隊伍衝散,人們嘩地湧進室內。
全市中小學紀念毛主席的歌詠賽。
我們全班登台大合唱,站得齊唰唰的。麗娜領唱:「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大家合唱:「你的功績比山高,你的恩情比海深,心中的太陽永不落……」
高年級男生合唱毛主席詩詞:「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許放屁!」台下的學生忍俊不止,再看台上唱的人,有的裝模作樣、一本正經嚴肅地皺著眉;有的千克萬制儘量忍住,眼角嘴形露餡兒,真滑稽!
那是十月初,放學後,我正組織一些同學排練小話劇。情節是這樣:紅小兵們正在學習毛主席語錄,一個壞蛋過來吹涼風,遭到同學們和正趕來的老師的嚴厲斥責、批判。由郝武扮這個壞蛋,他紅臉大鼻子,故意彎腰駝背,羅圈腿,任意發揮,演得不錯。
過了一會兒,大家有些累了,不象開始那麼起勁,話也多了。郝武神啦噶唧地講:「告訴你們吧,聽俺爸講,江青叫黨中央給抓起來啦!一共四個人。」「胡說!」我堅決表示異議,「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哎呀,真格的,俺爸講北京人都知道了。」靜寂。但很快同學們都激動起來:「瞎說!」「不可能!」
「不可能……」我心裡念叨著,思索著,郝武的話攪得我晚上好一陣子才睡著。
事情果然如此,兩天後就證實了郝武的話是真的。牆上是赫然的怵目驚心的大標語:「打倒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革命集團!」高音喇叭裡也廣播著,就在前幾天慶「十一」大會上,我還宣讀了程老師幫我修改的引用江青的話的講用稿,原來是……我瞠目結舌,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夾雜著幾絲羞恥驚恐,有一種被騙的感覺。
揭發批判「四人幫」反黨集團大會後,遊行開始,男生敲鑼、打鼓、吹號,女生手執花束,揮動花花綠綠的紙做的花扇,嗓子因呼喊口號而乾渴,走得腳心隱隱作痛。當時我並不明白這件事的歷史意義,只是被遊行的盛況空前所激動歡喜。
接下來兩三年,常開平反昭雪控訴會。記得一次現場直播,我們從早晨七點到晚上七點坐在教室裡收聽被害人及家屬的控訴。女兒哭述被紅衛兵打得血肉模糊慘死的父親;一位工人控訴被造反派逼吃耗子;有個寡婦講講哭哭,邊哭邊講,最後長哭不停,突然狂笑,又犯瘋病……
女精神病患者引得不少同學偷偷發笑,大多同學坐太久了,很累,由開始的震驚到聽得不耐煩。
在教室後排,傍晚的昏暗中,我哭了,淚如雨下,輕輕啜泣。「天吶,世上還有這麼可怕、殘忍的血淋淋的事情,我怎麼都不知道?」我想起那些抄的批判稿,代表班級在大會上的發言,喊的口號……「我被騙了!天吶,我被騙了!!」
我回頭看程老師,她背靠著壁報旁的牆,哭得眼睛紅腫。都是她告訴我怎樣寫大批判稿、抄報紙、辦壁報的……她當過紅衛兵,一定也積極地批鬥過這些被專政的人……我們對視,我目光中一定有一點怨恨、疑問和求證,我從她悲傷眼睛裡看到了羞愧。
那麼不只是我,她也被騙了!包括我的父母親,周圍所有的人。
一代人、幾代人被騙了!!
被愚弄、折騰、糟蹋、虐殺……
世界坍塌了!
猶如晴天霹靂,這巨變太強太快了,我怵目驚心,目瞪口呆,往事破滅,這是一場大震,動盪旋暈,撕開重重帷幕,摧毀了座座偽堡。頭一次窺見了殘酷醜陋、混亂骯髒的現實。
張開淚眼,世界從此模糊,蒙上迷霧。
那明朗純潔的孩童世界迅速崩潰。我的童年結束,少年開始。
「我被騙了!!」這句話長久地在心頭迴響。時而強烈,時而深沉。有時在白天,有時在深夜。
「為什麼呢?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羞恥、悲憤、氣惱、怨恨一齊湧上心頭,夜裡躺在床上,冷冷地發誓:「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輕信報紙、廣播,再也不任由別人指使……我要自己去探索認知真實的一切!」
外國電影打破了沉悶枯燥乏味的僵局,禁錮的罐頭盒子被撬開了。人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精彩紛呈:摩天大廈,高速公路,汽車洋房,富足多樣的物質商品……滿電影院嘖嘖驚嘆如潮:「看看人家國家!」頃刻之間,「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吃不飽,穿不暖,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謊言灰飛煙滅,徹底破滅了。
我的童年過去了,才看到安徒生童話。以前被批的書解禁了,我看到了古典文學、外國文學……
馬上面臨著壁報更新的日子,又要抄報紙寫寫畫畫了。我厭倦了,不想幹了。
程老師神情黯然,告訴我她要調到別的學校了。程老師走了,我也轉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