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紀實:生死大牆(一)

第一卷:機器上的鐵鏽
志真 著


【正見網2007年03月20日】

1.李蝌

因為踐行「真善忍」原則,我於21世紀初陷身大牆。經看守所八九個月之後,我被全副武裝押送到清伊監獄。

在這裡我認識的第一個人,姓李名蝌。我剛被解下手銬,李蝌就來宣讀《入監須知》。看得出來,他本想以最快的速度念完,卻因不能正常斷句,所以急促的衝動與滯後的表達對沖,幾乎耗盡他的全部力氣。他問我,記住沒有。我默不作聲。他又問我,理解沒有。我仍默不作聲。他說,你必須明白,你的身份是罪犯,你是來到了監獄,你的任務就是接受改造。我撲哧一笑。他大怒:這是專政機構,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李蝌吩咐幾個大組長檢查我的包裹。大組長是犯人中的管理者,獄警們的左右手。李蝌問:有沒有煙?他們說:沒有。李蝌問:有沒有現金?他們說:沒有。李蝌斜刺刺盯緊我:你像是有些來歷,衣服也還整潔,我就不信是 「三無」。我知道「三無」的意思,即是沒有匯款、沒有包裹、沒人接見的罪犯。我又撲哧一笑。他冷哼一聲,親自觸探我所有衣物的每一個毛孔。摸索半天,仍舊無法判定,他便用剪刀剪開一道道口子。終無所獲,他斷然一揮手,大組長一涌而上,旋風般抽走我腰間的皮帶,扯掉褲子的拉鏈,剪掉衣服的銅扣,敲去皮鞋的鐵釘。

我說,你如此做作,我還穿不穿衣服?他說,你將穿囚衣,吃囚飯,住囚房,干囚活,一切都由政府安排。大組長問:這邊有一堆稿紙,如何處理?他說:一律沒收,然後燒掉。我衝過去搶那稿紙。稿紙一尺厚薄,是我在看守所寫成的兩部書稿,一部是古體詩歌,一部是教育散文。我用原子筆書寫,稿紙鋪展在膝蓋上,膝蓋至今還有紅腫的痕跡。

他們齊聲喝問:你要干什麼!

我說:這是我的作品,誰都無權占有或毀滅。
李蝌說:如果我非拿不可呢?
我說:我會立即將你控告。
李蝌說:那我暫且替你收揀,你需要時再還回來。

我捕捉到一絲陰惻惻的光,它在我的書稿前後逡巡,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一個月後,李蝌叫我到食堂側旁的一間庫房,說要與我談一談思想。我說:當然可以一談,卻怕你被塵封太厚,悟性出不來。他訕訕一笑:我拿過本科文憑,又和各種犯人打了五六年交道,哪能懂不起你那點東西。我說:恰恰因為我不是犯人,也不把學歷當作寶貝,更不承認你的動機與目標,因此你主要得聽我說。他說:那你就講得簡略一些,我洗耳恭聽。

他果真擺出一副傾聽的架勢。我便給他講我思想的軌跡,如何從小就想擺脫生老病死的苦痛,如何在大學時代博覽群書,如何在各種學派與思潮之間反覆跌宕,如何最終悟會一個直指心靈與蒼穹的真理體系。

我系統而深入淺出地言說,但我漸漸失去興致。因為他已眯縫起一雙眼睛,似睡非睡;間或打出一個響亮的呵欠,似有龐然大物壓住他的一切心竅;他一身警服的每顆紐扣都在顫抖,都在抗議,都在否定我的每一句說辭。我說算了,不講也罷。他恍然一驚,問是不是說完了。我說沒有,但我已沒必要再說。

他突然把臉一抹:今天我來,並不是要聽你的高論,而是有正經事要和你說!我說:既然如此,早該打開天窗說亮話,何必還自討苦吃?他說那就爽快一些,你趕快將紙筆交出來。

紙筆隨時揣在我的身上,紙筆由我自費購買,紙筆對每一個在押者而言都有權利擁有。但是大組長先已傳言,說是單獨要將我的沒收,因為像我這樣的人擁有紙筆,實在危險。

我說:這是我必不可少的工具,我豈能交出?
他說:如果你有需要,我們再借給你。
我說:我的私有之物,卻需借來使用,豈非進進怪事?
他說:你曾寫過不該寫的東西,而且有意在犯群中流傳,已有重新犯罪的傾向;我們從保護你的角度出發,才決定代管。
我說:我只能心領這番好意,不過我必須自己對自己負責。

李蝌不由分說,回頭喚進幾個大漢。我已認識他們,每到殺豬時分,或是要給誰個強行灌食、強行上綁的時候,他們都能爆發出驚人的體力。

我說與其這樣,不如我來主動了斷。我掏出鋼筆,一把將筆桿折為兩截,將筆腸撕得稀爛,再一把拋到屋角。我又掏出信箋,雙手左右開弓,刷刷刷一陣,碎紙片四面八方翻飛。李蝌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好久才悶出一聲:你這是在對抗政府!我說:你以為你能代表誰?我毀掉自己的東西,只為它不被強盜搶走。

李蝌第二次找我面談,是在他們所謂轟監鬧事之後的第三天。號房內只有他和我,他背對門口而坐,門外站一溜兒大組長,個個捋袖攘臂,各做一副拚死護駕的情狀。他全身高度緊張,尤其是兩隻腳掌,半虛半實著地,像是隨時準備著逃亡。

大組長說:李隊長來了,還不向他報告!我說:是他來找我的,他該主動向我問好才是。李蝌表示不必計較,而後問我是不是擅長指導自學。我說當然,我通曉天地之道與教育之道,自然能夠啟迪任何人心。他說好得很呢,我正準備自學,全面提高自己。

我不再直接談及心性問題,而是先談《論語》、《周易》和《道德經》,說人之所以為人的許多智慧,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源頭。接著我說最先還得從習慣開始,比如每日運動以強健體魄,每日朗讀以激活聲色,每日自省以糾正過失。

他的呵欠復起。只是呵欠之間,並不放鬆對我的高度戒備。我說:其實你已不必再學什麼,如果你尚有餘力,不如繼續讀你一生至愛的金庸小說;尚有餘錢,不如繼續買些情色雜誌。大組長哄堂大笑,每一張臉都極燦爛。李蝌的白眼珠子一翻:笑什麼笑,曉不曉得今天的正事是什麼!他們趕緊站得筆直,而後眾口一辭:曉得,一邊保證你的人身安全,一邊謹防他有越軌行徑。

我已隱隱聽得,外邊的腳步嘈雜而急切,顯然是在大規模的遷移犯人。而其主要部分,顯然又是前日和我一道參與靜坐的同修。那時我們一同提出三個要求:不穿囚服,不稱罪犯,不理光頭。那時李蝌代表監獄前來談判,說這些要求一個也不現實。我說你立馬走開,你一顆小小卒子,根本不具備談判的資格。

李蝌悻悻而去,這時卻又惴惴不安地坐到我面前。我說:你不必害怕,任何事情都衝擊不了我的肝膽,我們誰都沒有以暴抗暴的念頭,我們唯一的努力只是播撒善良的種子,講清千古奇冤的真相。他問:那麼這一切你都知道?我說:你自己告訴我的,莫非你已忘記?大組長都伸長舌頭瞅他:你不是說保密麼,你咋和先他說了?李蝌大驚:我哪裡說過,都是他一派胡言!

我哈哈大笑:你不過是想以談學習為幌子,藉此隔斷我與門外同修的聯繫,但你過於恐慌,過於拙劣,你用你的神態和肢體,早已明確告訴我一切。他問:那又怎樣?我說:你可以請賞去了,你穩住了最不安穩的一個,你無愧於你在這座監獄的最高學歷。

李蝌對很多人暗示,他遲早要好好收拾我。大組長們也說,如果你給他買幾條煙,他的氣自然就消掉。我問他生我什麼氣。他們說,他每次和你照面,他都沒能體面地下台,你怎會有好日子過?我說:可我從不抽菸。他們說:抽菸不抽菸有什麼關係,關鍵是買煙就行。

各種口信都帶到我這裡,比如賠禮道歉,比如委託外邊的親朋好友送禮,比如向他告發個大案要案,比如替他寫寫文章也博得點稿費。我無動於衷,他們卻不。他們用齊了所有的手段,並在實踐中積累了足夠豐富的經驗和教訓,其中包括如何教導我這類極難開化的「狂人」。

我可以下樓打籃球了。我編在綠隊,李蝌編在紅隊。李蝌本不會打球,但他看見我上場了,堅決也要上場。他專門防我,不是用掃堂腿來使絆子,就是在背後猛撞猛衝。我一開始就感覺到了他的力度,從弱不禁風的身軀裡彈射出來,因為挾裹了強大的恨氣與怒氣,所以格外凌厲。但他不曾料想,我不啻球技嫻熟,而且練過多年武術,矯健的身手足以輕易化解他的一次又一次衝擊。球場上下的人們都發現了一頭狂怒的公牛,人們都捏緊一把冷汗。但他們又不得不一次次熱烈喝彩,因為我柔軟如棉,不僅保全了固有的高貴姿態,還有意無意讓他栽了許多跟頭。

李蝌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但他頑強地堅持。他堅持許久也等不到任何機會,他就趁我去場外撿球的空檔,突然從背後衝撞。他的右肩撞中我的左肩,他的右拳擊中我的背心。我朝前俯衝幾步,依舊穩穩地站了。他卻收停不住,又一次摔個仰面朝天。

他好不容易爬起來,作勢再度衝鋒。吳運緊幾步過來攔住,說你丟人現眼,還不回去寫檢查。吳運是監區教導員,吳運目睹全場觀眾的沖天怒氣,順勢將他罰下。

李蝌在場下怪怪地看我,暗想他雖出醜,卻畢竟已經讓我受傷。他悄聲問一旁值班的曾果:我那陣仗凶不凶?曾果說:凶是凶,他卻像是毫髮無損。他說:可能是故作輕鬆,我相信我的力氣。曾果說:那我下來幫你訪一訪。

曾果來問我傷勢如何,我笑而不答。曾果卻去對李蝌說,那小子內傷嚴重,有口難言。李蝌大喜,立即比劃個吸菸的手勢。曾果會意,趕緊摸出一盒三五牌香菸,整個兒塞過去。

幾個月後他們安排我管理圖書室。室內只有三五十本書,卻又大多無用。我說我可以和外邊的人聯繫,叫他們捐贈一批。李蝌問我:都是些什麼書?我說多是名著,反正你不喜歡看的。他長嘆一口氣,說那有什麼用呢,還不如捐些武俠與情色。

圖書室實行有償借閱,不到三個月便積累了好幾百塊錢。李蝌查對帳目之後,說我去買些新書,到時借閱量肯定要大幅攀升。我開出一張書目,說寧缺無濫,一定要照這單子買。李蝌很快買回來,卻多是署名「黃易」的一本本大部頭,又多是錯訛百出的黃色盜版小說。我一本本瀏覽,他也一本本瀏覽,手腳與耳目都極亢奮。

我說:如果出借黃易的書,可能供不應求。
他說:這些書不健康,我將代表監區沒收。
我說:既是你代表監區買的,又是圖書室出錢,因此只能掉換,不可以沒收。

他說:你不要太較真,一些書我帶回去再檢查,一些書你可以借給大組長;他們的政治素質高,看到了什麼也不會聲張。

他選出幾本興沖沖帶走,說那些都是「極品」,他須先睹為快。這天晚上他值班,據曾果說,李隊長一夜不眠,抱了幾本書讀得手舞足蹈。

年末,陳穎以監區長的身份來說,大家都對幹警提提意見,有什麼儘管直說。其他人都說他們盡職盡責,捨己為公,實在是監獄警察的楷模;倘若真想尋找出點瑕疵,無異於雞蛋裡挑骨頭。他們還說,這入監隊裡,除了黑板是黑色,再也沒有其它黑的東西。他們無比動情地表達,陳穎們微笑著傾聽,頻頻點頭。

我本不準備發言,但他們最後都將目光投向我。我知道他們的意思:陳穎們希望我用極見份量的話來貼金,曾果們希望我好歹做匹黑馬,多少替他們出口惡氣。我說多的問題就不講了,只講幹警的素質問題。我才一開頭,台上的幾張臉馬上就掛不住了,台下卻都流露出竊喜不已的神色。我說第一,有人不學無術,除了能看點黃色小說,別的什麼都看不進。我說第二,有人嗜好菸酒,卻從來不用自己的錢買。我正要說出第三,陳穎立即打斷我說,你這兩點很重要,我們必定嚴肅對待;卻不知你說的是哪些人。我說,你這是明知故問,因為誰都心知肚明。台下不知有誰嘀咕一句:本來人人有份,只是李蝌最甚。旁邊立即有人糾正他說,不對,不對,李蝌應該最輕,只是他表現得太露。

我的話傳到李蝌耳中,是經過多種渠道傳給他的,比如陳穎、吳運等等,比如曾果、穆進等等。對於後者,幾乎涉及大組長的多數。用他們自己的話說,表達對隊長的信任、忠誠與親近,沒有比這種傳遞更好的方式。反過來,李蝌也通過這種種渠道傳話給我,說這兔崽子早晚會後悔莫及。

我剛淺笑一聲,突然記起兩部書稿。我寫報告說我得拿回來,順便也修改修改。陳穎叫李蝌去取,李蝌去資料室轉一圈回來,說什麼也沒有,可能是哪個大組長搞丟了。我心一緊,立知它們不知所蹤的命運,顯然早已註定。但我強烈要求說,必須全面查找,必須有人出來承擔責任。

李蝌大笑:監獄裡的東西丟了,從來都沒有承擔責任一說。

我說:我丟的卻是無價之物,非得找出罪魁禍首不可。
李蝌指定自己的鼻尖:當日是我值班,莫非你要找我來擔付不成?
我說:第一責任肯定在你,所以你必須全力以赴去找。
李蝌還想說些什麼,陳穎卻揮手制止他說,不要爭論,也不要擴大這個消息,你先帶人徹查,無論如何都要查出個結果。

結果很快出來,說是當日清查行李的大組長穆進,以為那撂稿紙沒用,就交給廚房點火用了。點火人也信誓旦旦:他們確實送來一大撂稿紙,按慣例我必須及時焚燒。他們都寫出書面說辭,而且簽了姓名按了手印。李蝌將一疊材料交給我說:你還有什麼屁要放?我一把推開說:我拒絕承認這種結果,我將要求更多人來過問此事。

李蝌一把撕碎材料,說我也拒絕承認你有任何書稿帶來,這監區的每一個人都能出面證明;因此你純粹是無理取鬧,你必須受到監規獄紀的重罰!

我將出獄時,我趁教育科長來訪,重向陳穎、李蝌提及此事。科長說,我回去一定向監獄長匯報。陳穎說,你怎能當著監獄的職能部門去說?李蝌說,如果你竟指望監獄來為你撐腰,就只能證明你祖宗八代都瞎了眼。

監獄不了了之,我卻要在十二月的這天出獄。我拋棄了一切外物,只穿了一身輕便的衣服出門。我正待跨過警戒線,李蝌卻說別忙,你必須接受全面檢查。我問憑什麼,今天起我便是自由人,誰也沒有搜查我的權利。他說你不要嘴硬,倘若你不配合,我立即可以炮製一個罪名,叫公安再次將你逮捕。

幾個凱覦多時的大組長一齊撲來,一古腦兒將我掀倒,再在我全身上下一寸寸摸索。李蝌則手提一根電棍,隨時在我眼前虛晃。我說:臨行前告訴你一句話,「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他仰天大笑,說老子如果相信報應,一開始就不會到監獄。而後他又說:你最好忘記書稿的事。我說:忘記與否,到時你必定知道結果。

我走出監獄的大門,李蝌在門縫瞅我最後一眼,隨即吐出一口長長的煙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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