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文 拾珠璣】指南錄後序 (文天祥)

幸紫


【正見網2011年05月09日】

【白話試譯】

德佑二年二月十九日,我官拜右丞相兼樞密使,統領諸路軍馬。當時元兵已逼近修門之外,迎戰、堅守或遷都,都來不及做好措施。縉紳、大夫、全都聚集於左丞相府,惶惶然都不知有何良策與計謀。此時雙方使者往來穿梭、車轍交疊,接著北方(指元兵)邀請我朝主持國政者相見,眾臣告訴我,我若代表去,此一行為可以減緩國禍。國事棘手至此,我也不能只顧自身哪;同時自我忖度,北方或許也能透過言語口舌,陳述利害而說動他們呢。剛開始,奉使往來的朝臣,沒有被北方拘留的例子,而我更想一探北方的軍備虛實,回來好和眾將官謀求救國之良策。於是,拜辭相印不接,隔天,以資政殿學士的名義出使北方。

剛到北方行營,我就義正辭嚴的慷慨直陳,對方上下頗為驚動,而北方也未敢隨意輕視吾國。不幸的是呂師孟以惡謀構陷於前,兼之賈餘慶獻諂媚於後,我又被羈留不得返還,於是國事遂一發不可收拾。我自己揣度一時無法脫身,馬上向前詬罵元虜將帥失信,並細數呂師孟叔侄倆叛逆為奸的醜事,一心但求速死,不再兼顧利害得失。北方雖然外表頗為敬重我,其實內裡卻十分憤怒,二位貴酋名義上說是就館陪伴,實際則是嚴密監管,夜間則以兵卒圍困我所住之寓舍,因此我得不到歸國的機會。

沒過多久,賈餘慶等以祈請使的身分詣見北方。於是北方一併驅使我同往,可我卻並不在使者名單之中啊。此時我應當引頸自決才對,然而卻隱忍下來隨行。因為想起往昔,曾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將以有為也。(準備有所作為與行動)」

到了京口,我乘隙出逃奔往真州,即刻以北方具體的國防虛實告訴東西二閫,約他們一起連合守兵大舉反攻。宋室中興的機會與希望就在此一舉了。逗留了二日,維揚統帥對我下了逐客之令。不得已,我只好變更姓名,隱藏蹤跡,白晝草行夜間露宿,每日裡與北方胡騎相互出沒於長江、淮河之間。窮困飢餓、無奈潦倒,而四方懸賞追捕又急,天高地遠,號呼求救不及。不久得到舟船,躲避於長江的沙洲上,接著出北海,然後渡揚子江,進入蘇州洋,輾轉登陸四明、天台,然後到達永嘉。

唉!我被迫置於死地的經歷不知凡幾哪!辱罵北方大酋當死;詆毀逆賊呂師孟叔侄當死;與貴酋相處二十日,為爭曲直,唇槍舌戰,好多次當死;去京口時,暗自挾帶匕首,以備不測,幾乎自刎而死;穿越元兵船隊十餘裡,被巡邏船根據通緝圖貌加以盤查,差點投水自盡;真州驅逐我於城門外,那時我被誤認為已投降北元,幾乎崩潰彷徨而死;到了揚州,過瓜州、揚子橋,竟然遇上元人哨兵,那驚險之場面沒有不死的;揚州城下,進退兩難,恐怕送死的機會更大;坐桂公塘土圍中,北元騎兵數千馳過其門,幾乎落入賊手致死;賈家莊差點被巡察所欺凌脅迫而死;黑夜間直趨高郵,迷路失道,幾乎受困而死;天剛亮時,為了避開巡哨躲入竹林中,而巡邏者有數十騎圍捕,幾乎無所救援而死;至高郵,官方文書下達,又差點被捕系獄而死;行至城子河,出入於亂屍堆中,北方舟船與巡哨相互先後圍捕,幾乎被發現而死;至海陵,經高沙,常擔心又被懷疑為間諜而無辜遇害;路過海安、如皋,一路三百裡,北面元兵與盜寇密集往來其間,無一日不是面對可能死去的慘況;至通州,幾乎以被疑為降元奸細,不被接納而死;再以小舟涉險破浪而出海,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早把生死付之度外啦!唉!死生一線,猶如日出日落,一晝夜之間的事也,死就死吧,可那環境之危急險惡,層出不窮,波詭雲譎,並非人世間的普通人所堪忍受。我痛定思痛,可這痛又如何描述咋樣說清呢!

我在患難困厄之中,利用空檔以詩記錄自己所遭受的一切,而今保存其原稿,不忍心廢棄,在流離途中親手自行抄錄。出使北營,被扣押羈留北關外元營,為一卷;自北關外出發,歷經吳門、毗陵,渡瓜州,再回京口,為一卷;逃脫京口, 赴真州、揚州、高郵、泰州、通州,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來三山,為一卷。打算收藏於自家,使後世子孫讀之,感悲於我堅定的志節哪。

唉!吾之出生也幸,然而慶幸出生又有何作為?求為忠臣,君主受辱,為臣者實在死有餘辜;所求為人子,以父母賜給之身體去做危險的事而死,實有餘責未了。打算向君請罪,可君不許;願意向母請罪,而母不許;只好請罪於先人之墓,生前無力救國,死後猶願做厲鬼以襲擊賊寇,那是忠臣的道義啊!我願仰賴天之神靈、宗廟之福蔭,修整我的戈矛武器,隨從君王的義師,作為中興的前導,湔雪歷代受元人欺侮之恥,匡復高祖開疆拓土之基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後已」,這也是為人臣之義也!可惜呀!像我這種人,不管在何處,都將死而不得其所的了。倘若往昔讓我葬身於草莽荒野裡,我雖然一身浩然正氣,無所愧怍於心,然而也無法掩飾自己的過錯於君親面前,君親會如何看待我呢?想不到自己終於有機會返回吾國重整衣冠,重見日月,即使旦夕間面臨不測,可也得償「落葉歸根、安葬故鄉」的夙願了,我還有啥遺憾呢!我還有啥遺憾呢!

是年夏季五月,改元景炎,廬陵文天祥自己為詩集寫序,詩集名為《指南錄》。

【原文】

德佑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拜官)右丞相兼 樞密使(掌管全國軍政兵權),都督(統領)諸路軍馬。時北兵(指元兵)已迫修門(南宋首都臨安城門名)外,戰、守、遷皆不及施。縉紳、大夫、士萃(聚集)於左丞相府,莫知計所出。會使轍(使者的車輪軸)交馳(指兩國使者往來不停),北邀當國者(元兵邀請南宋主持國政者)相見,眾謂予一行為可以紓禍(減緩國禍)。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以外交言論勸退元朝)。初,奉使往來,無留北者,予更欲一覘北(覘,窺刺),歸而求救國之策。於是,辭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宋官名,退職的宰相,多由皇帝授與此尊榮官職)行。

初至北營,抗辭(直言)慷慨,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隨意輕視)吾國。不幸呂師孟構惡於前,賈餘慶獻諂於後(呂師孟,為宋兵部尚書,倡和議,於前一年出使元營乞和,造成宋朝形勢不利;賈餘慶,時繼文天祥為右丞相,文天祥奉使至元營,賈餘慶隨即呈獻降表至元營),予羈縻(被羈留)不得還,國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脫,則直前詬虜帥失信,數呂師孟叔侄(呂師孟的叔父為呂文煥,守襄陽,以城降,元人任為參知政事)為逆,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北雖貌敬,實則憤怒,二貴酋(指元將唆都、忙古歹)名曰「館伴」(名義說是就館陪伴,實則監管),夜則以兵圍所寓舍,而予不得歸矣。

未幾,賈餘慶等以祈請使(二月初,宋恭帝正式降元,派賈餘慶等人擔任祈請使,奉表往元京,以祈求保存宋朝社稷)詣北。北驅予並往,而不在使者之目(文天祥未被列入祈請使,但仍被元兵脅迫北行)。予分當引決(自殺),然而隱忍以行。昔人云:「將以有為也。」

至京口(今江蘇鎮江),得間(乘隙)奔真州(江蘇儀征縣),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閫(國門;指防界守將;二閫,指當時南宋淮東、淮西兩路制置使),約以連兵大舉。中興機會,庶幾(希望)在此。留二日,維揚(指揚州)帥下逐客之令(駐揚州城淮東制置使李庭芝,懷疑文天祥已密降元朝,不肯收留及舉兵)。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於長、淮間。窮餓無聊,追購(懸賞追捕)又急,天高地迥(遠),號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長江的沙洲),出北海(長江口東海的北方),然後渡揚子江(長江下游),入蘇州洋(上海東南方的海面),輾轉四明(今浙江鄞縣)、天台(今浙江天台縣),以至於永嘉(浙江永嘉;溫州)。

嗚呼!予之及於死者不知其幾矣!詆(辱罵)大酋(元朝的將帥)當死;罵逆賊(指呂師孟叔侄)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剄死;經北艦(穿越元兵船隊)十餘裡,為巡船所物色(根據通緝圖貌以盤查),幾從魚腹死(差點投水自殺);真州逐之城門外(指被李庭芝誤為元諜,而驅逐出境),幾彷徨死;如揚州,過瓜州、揚子橋,竟使遇哨(元人哨兵),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殆例(恐怕)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賈家莊幾為巡徼(巡察)所陵迫死;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幾乎受困而死);質明(天剛亮時),避哨竹林中,邏者數十騎,幾無所救死;至高郵,制府檄(官方文書)下,幾以捕系(捕系)死(指李庭芝通令各地關守擒拿文天祥的文書);行城子河(在高郵東南),出入亂屍中(當時宋兵與元兵在城子河血戰,此役元兵大敗,積屍水邊),舟與哨相後先,幾邂逅死;至海陵(今江蘇泰縣),如高沙,常恐無辜死(常擔心又被懷疑為間諜而無辜遇害);道海安、如皋,凡三百裡,北與寇(元兵與盜匪)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幾以不納死(當時文天祥變換姓名,被疑為元兵奸細,被盤查數日);以小舟涉鯨波(指海浪)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意度之外;不再多想)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死生如日出日落,是人生必然的現象),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難中,間以詩記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廢,道中手自抄錄。使北營,留北關外(指杭州城以北的元營),為一卷;發北關外,歷吳門(今江蘇吳縣)、毗陵(今江蘇武進),渡瓜州, 復還京口,為一卷;脫京口,趨真州、揚州、高郵、泰州(海陵)、通州,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來三山(指福建福州),為一卷。將藏之於家,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

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為?求乎為臣,主辱,臣死有餘fJ;所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不敢以父母賜給的身體做危險的事)而死,有餘責。將請罪於君,君不許;請罪於母,母不許;請罪於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死猶為厲鬼以擊賊,義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於師,以為前驅,雪九廟之恥(指歷代皇帝受元人欺侮之恥),復高祖(指開國君主趙匡胤)之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後已」,亦義也!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往昔),使予委骨於草莽,予雖浩然無所愧怍,然微以自文(無法自己掩飾過錯)於君親,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使宋朝恢復其官職),重見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反葬故鄉),復何憾哉!復何憾哉!

是年夏五(夏季五月),改元景炎(宋端宗年號),廬陵文天祥自序其詩,名曰《指南錄》。

【心得體會】

《指南錄》是南宋文天祥的詩集,共收錄四卷,約一百八十首詩作。文天祥在宋恭帝德佑二年(1276年)出使元營議和,被羈留北去,及至京口,脫險南歸,在出生入死的艱難處境中,所寫下的詩作,以寄寓感懷及表明愛國的心志。其《揚子江詩》云:「幾日隨風北海游,回從揚子大江頭。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於是以《指南》為詩集名。作此序時,文天祥年四十一歲。

此文選自《文文山先生全集》卷十三。除末段之外,敘述的都是作者在風雨飄搖、動盪不安的時局裡,歷盡艱險的流亡過程:三步一危、五步一難;每至一地,危機四伏;每踏一腳,險象環生;草叢屍堆裡打滾,惡浪狠賊中逃躲;真虧了他!

這些肉體上的折磨還不算,那心性上的觸及,更是難堪與尖銳:羈押扣留、隱忍隨行再亡命流離,導致被誤會降元、被認為奸細而遭驅逐拒納,因而追捕檄文下達,「為巡船所物色」……,也因此,在無可奈何中,放下生死,大澈大悟──「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

到底是文人,進士出身,患難中不忘「詩」、險境裡不廢「文」,於是有了紀錄遭遇的詩集《指南錄》;於是有了現今我們賞讀的這篇「後序」……。文天祥是文臣,卻在國勢益發不可收拾的亂世裡,領兵支援、組織義師抗元。當然屢吃敗仗,因為武事非他所擅;而天象的變化卻意味著宋祚的殞落,得改朝換代了!

這是歷史上,他所扮演的悲劇角色,演繹的是孤臣孽子的「忠貞志節」;力挽狂瀾的「大無畏精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氣概」!筆者一路譯成白話,一路淚眼婆娑,真不知他是我,亦我是他啊?誰知道哪?可當人人年華逝去時,都有這種感慨:「迷樣」大千,「如夢」人生,是這樣吧!

【作者】文天祥(西元1236-1283),初名雲孫,字天祥。後以天祥為名,改字履善。寶佑四年(1256年)中狀元後,改字宋瑞,後因住過文山,而號文山。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縣)人,為南宋詩人、文臣兼武將,以忠烈名傳後世,與陸秀夫、張世傑被稱為「宋末三傑」。宋亡後,元世祖愛其才,曾親勸其降,文天祥堅貞不屈。終被元朝所殺。執刑時,天祥向南方跪拜,從容就義。死時年僅四十七歲。其詩文收為《文文山先生全集》。

添加新評論

今日頭版

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