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中共鐵蹄下的三代人(四)

張亦潔


【正見網2008年10月18日】

扭曲

(一)

文化大革命首先觸及的是教育界。母親自從被反右派鬥爭絆了一跤後,便痛定思痛,她從此再不要一切先進稱號,再不申請加入XX黨,她採取了一種避世的態度,只是埋頭教書,更不參與任何人的是非曲直。所以,當全社會朝教師萬箭齊發時,母親安然無恙。但當時身為文教局長的父親卻在劫難逃。

揭發父親的大字報到處都是。誰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性質的運動、搞到什麼程度、能搞多久。但是,我從姥姥、父母的眼神裡讀到了緊張、擔憂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門外的大風暴已如驚濤拍岸,我明顯的感到一種令人恐怖的厄運向這個家庭襲來。父親立刻被揪鬥,早出晚歸。姥姥和母親每日焦灼不安,猶如坐在火山口上。

我的同學們在這個大潮的裹脅下,也停課鬧革命,紛紛加入了紅小兵隊伍和高年級的大同學一樣扯旗造反了。哥姐和我因家庭出身和父親是走資派被打入黑五類子女的行列。我瞪大雙眼驚心動魄的看著和感受著這場紅旗獵獵的「大革命」 。

我經常偷偷去看父親的大字報。我在叢林一般的大字報裡穿來穿去,專門尋找揭發批判父親的大字報,我決不希望看到父親的大字報,但當看到時我又不得不驚恐的逼著自己去讀。我一邊揪心地讀著,一邊偷偷地窺視身邊的人群,看看讀父親大字報的都是什麼人,他們有什麼表情,或是議論什麼。那種心情十分複雜。當最不願意的事情發生你卻又不得不去面對和咀嚼時,那滋味就像往傷口上撒鹽。

大字報大多都是揭發批判父親的組織路線和所謂的執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問題。但有一張大字報強烈地震撼了我,這張大字報說,父親在土改時被「打土豪、分田地」,從家中拉出多少車的資財,多少房屋土地被分掉……

爺爺、父親被吊打,說父親被打得「滿身鞭花」……不管是真是假我看不下去了,我的思想受到強烈地震撼。

我低著頭離開那裡,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我象是沒有了自己的思維,在層層大字報中穿來穿去,心中無比的落寞,不知是為父親難過,還是為自己難過,我被悲哀深深籠罩。走到「叢林」的邊緣,我探出頭來,大馬路上滿眼的黃軍裝手持紅寶書,一隊隊、風馳電掣般在眼前閃過,我本能的退回身來,再一次朝「叢林」的縱深處走去。

我想:怪不得家裡什麼都沒有,原來是「土地革命」的時候被分光了,難道爸也象劉文采、黃世仁和歌曲裡唱的那樣狠毒的剝削人,把少年劉文學掐死,把白毛女逼進深山裡那樣壞嗎?或者比他們還壞?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如果,他沒有剝削人,土改時人家怎麼會打他呢?怎麼會把家裡的東西全部分光呢?可是爸爸是多麼慈祥,我記憶中他從來沒有發過火,對誰都和藹可親。我想不明白,悲哀以極。

那時,我既沒有能力分辨和正確判斷父輩裹挾在一個階級裡的孰是孰非,也無法超脫那種刻骨銘心的我生活的班集體乃至「文革」整個社會的歧視和打擊。這時,與其說替父親難過,不如說更替自己難過,那長久以來的出身歧視、抬不起頭來的壓抑一幕幕浮現在腦海,這時一縷恨意從未有過的在心裡滋生蔓延,一個完整的思想在心中成立,我恨自己出身在這個家庭裡,我恨他們剝削窮人、欺壓貧民百姓。那一刻起「階級鬥爭」可怕地走進我的心裡。

(二)

從那次起,當我再走進家門時我便帶有了一種「革命」的叛逆。我再看母親和父親時,他們會問:「為什麼那麼怪怪的看著我?」我甚至偷偷地得察看父親身上是不是有「鞭花」,但是,我沒在父親的身上找到「鞭花」 ,難道大字報上寫的都是造謠嗎?!我心中矛盾不已,相當長一個時期我深深地處在這種無法下結論的矛盾之中。

這時我已不斷地聽說這個自殺那個自殺,有跳煙囪的、跳樓的、跳井的、上吊的,其中也有我認識的。不久大院裡的那口水井跳進一個人,撈出來時人都泡發了,收屍的人沒有通常我看到的生者對死者哭天搶地的哭悼,分不出誰是親人、誰是路人,人們都失去了應有的哀痛,象收一隻死雞死鴨一樣卷巴卷巴,就面無表情地把人抬走了。那時我雖無法認定自殺者到底有什麼罪,但我認可那是一條生命啊!

不管是人群還是井水,當收屍的漣漪散盡 ,四五十戶人家照樣吃這口井水,人們轉身就淡忘了那個活生生的被溺斃的生命。我第一次感到了生和死之間的淡漠和人與人之間的冷酷,遠不及家庭薰陶和書本上讀到的俠肝義膽、萬丈豪情和仁愛善良。我發現我的思想和眼前的現實總有一種距離,好多事情都不是那麼回事。有時,我會突然產生一種恐怖,我害怕父親也走上這條絕路。

不久,三哥和姐戴著紅衛兵袖標神氣的回家來,轉眼成為這個黑五類家庭中的紅五類。我睜大眼睛驚詫地看著這個家庭發生的戲劇性的變化,感到這個世界讓人如此糊塗不可思議。

不久,我被根紅苗壯、三代貧僱農成分的好朋友拉進了紅衛兵隊伍,跟著她們也停課鬧革命了。我也能成「造反派」 !可是,我革誰的命呢?革父母親的命嗎?要劃清界限嗎?我高興之餘又覺得彆扭,畢竟是「血濃於水」,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啊 。

姥姥的「百善孝為先」不斷地提醒我,他是我的父親!有時候滿腦子都是父親的仁愛慈祥,他從不斥責我們兄妹,對家中任何人從未有過大呼小叫。媽媽說,父親一生只發過一次脾氣,那次父親發火,一怒之下把鍋舉起來眼看要砸下去時,卻頃刻之間輕輕地放了下來。僅此一次遂成為經典,讓媽媽揶揄,稱之為「壯舉」而成為多少年的溫馨回憶。

一次,三兄和父親開玩笑問:「爸,為什麼不把那隻鍋摔成八瓣?」父親正色道:「 孩子,摔下去不是本事,放下來卻是修養。」 姥姥終生都對父親稱讚不已,稱他大仁大義,是真正的紳士君子。父親把姥姥視如生母,而姥姥也傾盡一生心血替父母帶大了我們兄妹六人。晚上我們常常伏在他的周圍,趴在他的背上一邊給他梳「朝天髻」 一邊聽他談古論今,或是回答我們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十二年的積澱,我眼裡的父親充滿了學究型的儒雅和慈愛,我的頭腦裡怎樣都無法把父親和凶神惡剎、殺人害命的劉文采、黃世仁連繫在一起。

但是,門外的紅潮最終還是把我卷了進去,那瘋狂的聲勢、「掃除一切害人蟲」的狂潮,不斷沖刷我年幼經歷中慈父形像的經年積澱。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 革命是暴動……」

我和大家一樣「 吼」著這條語錄、「喊」著這隻歌,在狂放之中一天又一天的不知不覺地消減著自己的單純、理性與溫良。

(三)

終於有一天,我站到了父母面前,終於問出了久已憋在心中的那份難言之隱,甚至是質問他們:「到底有沒有剝削過人?傷害過人?」

父母面面相覷,沉默良久,然後十分嚴肅地說:「你看了大字報?」我不動聲色。媽媽說:「你聽好並且記住,你爸爸沒有剝削過窮人,土地革命時期你爸爸還在讀書,如果你不信可以算年齡。這個家族也沒有剝削過人,家族世代書香,都有家譜可查。土改時那些田產財物、被燒毀的線裝書和被掠走的鄭板橋的畫等,都是祖上留下來的。」

父親說:「到你爺爺這一輩兵荒馬亂,家道幾近中落,我兩歲時母親去世,被繼母和奶奶帶大,而後一直在外面讀書……」父親的回答象坦白交代,然後便是沉默。

母親說:「你不要以為凡是地主老財就剝削人、就殺人害命,他們就是壞人!」這觀點讓我大吃一驚。

「孩子,你還想知道什麼呢?」母親和善地問。我無言以答。按說我應該滿意這個結果,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卻振作不起來,冥冥中我感到傷害了他們,那一瞬間有一種無形的物質微妙的隔在了我與父母之間。突然我靈魂的那一頭直想哭:他們沒有錯!我再一次問:那麼誰錯了?

最後,他們卻叮囑說:「千萬不要到外面去講這些,人家會說我們替地主階級翻案。」

那個時代,誰敢去剖析現實,造反有理,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書本裡教給我們的、社會一直灌輸我們的、老人家教導我們的、從來都是:凡是地主老財的財產都是剝削貧下中農得來的,他們都是殺人害命罪惡累累,所以土地革命的時候就要消滅他們,剝奪他們的財產。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再一次革他們的命,「踏上一萬隻腳」 、「永世不得翻身」 !我們思想中都早已被潛移默化地種下了這種觀念。

但是,我的思維存在僅局限在從家族的視角去看社會,而更多的只是在乎我自己的感受,我畢竟太小。我一邊矛盾著家事,又一邊跟從和相信這個運動,又一邊關切地注視著對父親的批鬥。

每次父親被批鬥完畢,他們便在教師進修學院的院子裡劃定一塊「思過角」 ,責令父親站在那裡反省。我常常遠遠地望著父親在那裡垂首站立,心中便有理智浮出下的痛楚和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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