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歷史老師(五)

沉靜


【正見網2006年10月05日】

他就像一本內容真實而豐富的好書,在青春成長期遇到他,是我們的幸運。回過頭來重溫,除了親切,是更深的理解。

86年夏天,全班同學請老頭兒老師到海邊玩。

正是大學二年,藉機留情浪漫的時候。男女生隨音樂搖擺起舞,在淺水處嬉戲笑鬧。

在距岸稍遠,水清人少,我和艾霞橫向游來游去,象兩條紅魚,自得其樂。這時看見老師同五個男生衝下來奔向大海。老頭兒老師游得非常好,披波斬浪,勇往直前,他年輕時一定是個勇猛的人。這一行六人又穩又快,蛙泳、自由式……遠遠的幾個小黑點很快就看不清了,有一千多米了吧?等他們往回返到一半時,我和艾霞迎了上去。我看見老頭兒老師皺紋橫臥的臉上綻放出近乎孩童般燦爛的笑顏,那一瞬因此閃亮!他邊游邊環顧左右,關照呼應著我們,看我有點氣喘噓噓,老頭兒老師說,大家慢慢仰游,歇一會兒吧!頭枕起伏蕩漾的碧波,清涼又安靜,睜開眼睛是藍天白雲,金燦燦的太陽,真的舒展快樂啊!

歲月匆匆,看到街上很多老年男人聚堆兒閒聊,倚牆曬太陽,聽收音機裡的戲曲,下棋,提著鳥籠子……心想老頭兒老師會不會也這樣呢?想像不出,他那種孤獨感是很難與一般人融合同氣的。

93年,同學們在飯店和老師團聚,酒席宴前,笑語譁然。女生大多結婚,三個先做了媽媽,有兩個還挺著七、八個月的大肚子來了;男生們正初顯成熟風采。白髮蒼蒼的老頭兒老師笑吟吟地坐在主座,兩側是八年前的學生,都二十六、七歲了。

那年老師67歲,依然清矍,但悲苦削減,淡而有味,神情怡然。他告訴我們,退休這幾年到處漫遊。游遍了大江南北,桂林、海南島、雲崗石窟、甘肅敦煌、東北白雲山天池、內蒙草原、長江三峽……閒雲野鶴,自在得很。

我點頭,心裡暗暗讚嘆:這才象他,象真的他!

半生蒙冤,倍受摧殘,直到退休,他才有自由安排生活的權利。他終於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被壓縮的生命終歸舒展飛揚起來。

他的學生去看他。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沒有斷過。

他是多少年後想來栩栩如生的人,難忘的人,越品越好的人。

蒼涼、遒勁、冷峻,象棵在懸崖絕壁上頑強生長的樹。多少人被馴化,消磨,榨乾,吞噬……而他,耿直仁厚的心腸,桀傲不馴的烈性,堅忍剛強的意境……本性真姿,始終不變。

男生找他喝酒,跟他掏心裡話。落魄時,他不會嘲笑你,他經歷那麼多,一點兒也不勢利。女生在做母親後,體會到生活的艱難,關心體諒他。象回娘家一樣買魚、雞蛋、點心去探望他,實實惠惠的。

一日,葉小青給我打電話。

你猜,我昨天碰見誰了?你猜!我碰見咱老頭兒老師了!

孩子發燒,打了一宿的吊瓶,昨天上午,我抱著孩子從醫院出來。冷風颼颼的,飄點小雪。我裹緊棉被裡的孩子,尋思著省兩個吧,不打車,過兩條馬路,坐2路回家。孩子越抱越沉,我累得直喘。

這時候,迎面看見一個老頭兒,戴著棉帽,推著自行車,頂著風,貓著腰,艱難地往前走。雪花刮在臉上,他的眉毛和鬍子看起來全白了。眼神、嘴型,怎麼這麼熟悉,哎?這不是老頭兒老師嗎?!我一驚,就喊著:老師!老師!不由的一陣心酸……哎,我當時就哭了。他真不容易啊!這輩子那麼難,那麼苦……到頭來孤苦伶仃的,覺得他那麼可憐……我才剛開始吃苦就覺得太難了,苦哇!我想起我跟俺對像打的仗,他不幫著照顧孩子,還在外面泡小姐……百感交集,哭的嗚嗚的。哭咱老師,也哭自己,好像要把幾年來積攢的眼淚都痛痛快快地流出來。

咱老師嘆氣,哎,你們都有孩子了。我說孩子病了,剛打完吊瓶。他點頭說,帶這麼大的孩子是最辛苦的。他陪我往車站走。我問老師,這個天你上哪兒?他說去看一個剛去世的老師。

咱老師也有七十多了,無論如何,咱們把孩子放娘家半天,去看看他。

唉,玉琴,想著給咱老師找個老伴兒。做個飯,端個水,說個話,有個照應。你家門口老太太怎麼樣?一看就是個精明麻利的人。

我說,精神頭兒太足了點,整天盯著別人的肚子,街道管計劃生育的。太咋呼,東家長西家短,閒不住。不一定合適。

一天下午,葉小青、王秀娟和我買了些菜、魚蝦和點心一起去看他。普通不過的灰暗舊樓,五樓。開門的是小孫子,十五、六歲,頎長結實,清爽的眉眼頗有爺爺的神韻。見來人,藉機請示,手托著籃球出去玩了。

老頭兒老師很高興,蒼老的臉煥發著光彩。那學校小磚房共住了六年,臨退休才分上這房子。兩室一廳,一間是小孫子堆放書籍和球衣、張貼體育明星圖片的小屋;另一間就是老師的了,室內布置簡單樸素。牆上掛著老伴年輕時的黑白照片,烏黑的長辮子,眉清目秀,盈盈淺笑……嵌入金邊的相框,約18寸的樣子,相當醒目。左下方是老頭兒老師在雲崗石窟佛像下的彩色半身相,白髮蒼蒼,如霜雪,仰望凝思;佛像莊嚴慈和,含笑俯視……

客廳柜上還有兩張全家福,右上角註明時間。 56年的,妻子懷裡還抱著剛百天的老三,坐在正中,兩邊站著老大、老二,三、兩歲的樣子,老師站在後面俯身環抱著妻兒,英氣俊朗,儼然頂樑柱、守護神一般。怎料一年後風雲突變,大難臨頭。80年的那張是平反後返城的紀念,三個兒子大了,蒼老了父母。

老頭兒老師說,一年中有大半年不在家,到處走走看看。秋天到新疆喀什,拍了好多風景,沒想在火車上,相機叫小偷偷走了。可惜!

他拿影集給我們看,黃山的雪松,成都的茶館,殘陽下的沙漠……

我說,前年冬天,在電車上碧海公園那一站,看見你騎著車子跑,好像頭上還凍著冰碴子……老頭兒老師說,我去冬泳了。只要不旅遊,我就天天堅持游泳,冬天也不間斷。現在不抽菸也不喝酒,生活很有規律,身體健康,沒有病。想上西藏去一趟,兒不讓。就把孫子弄過來,做伴,督促他學習。

王秀娟說:一個人吃飯淨湊合,孫子在這兒,就得象樣做了。

葉小青笑勸:「老師,上西藏有高原反應,這麼大歲數,出事怎麼辦?都十多年了,找個老伴吧!有個照應,該享點福了。」 老師嘿嘿笑,不語。

我們也不見外,換下大衣就到廚房去。把一大袋三鮮凍餃和排骨放進冰箱,那葉小青、王秀娟是何等勤快的好媳婦,談笑間,就把飯菜給做好了,鍋台炊具清洗乾淨。番茄牛肉飯,黃花魚燉豆腐,油炒花生米,涼拌西芹……香味撲鼻。

葉小青笑道:「老師呀,你看我,學習不好,幹活好。長得不起眼,跟老婆婆關係弄得鐵,對像不正道,公婆都向著我。」大家都笑了。葉小青關切地問:「老師,兒子、兒媳對你好不好?」「行啊!」「給錢嗎?」「給!」

我們邊吃邊談,同學的近況,從前的趣事,王秀娟講她丈夫在國營企業下崗,夫妻,z做小買賣被騙的事。老頭兒老師嘆道:「現在的人是最壞的,日本人統治期,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也沒有現在這麼壞,簡直是明目張胆地壞,不擇手段呀!以前黃花魚就四、五毛錢一斤,現在給你抹上黃油,賣它十多塊。大米打上蠟,亮得象珍珠似的,來坑人!你們那時候用功考大學,還能找到工作,現在大學畢業就等於失業,難找啊!」

臨走,他要我們把雞蛋、點心帶回去,「給你父母吃!」推來推去,葉小青說:「老師,你沒姑娘,全當閨女回門給你的。」他把我們送出很遠,我們一再地要他止步回去,他倔勁兒上來了,低喝著堅持送。到了土坡,葉小青攔住他:「老師,哎呀,老頭兒,太冷了,回去!」他眼裡閃著落寞和感動……我們上了車回頭看,他還站在坡道上,一動不動。

看見半癱的口淌哈啦子(口水)、一瘸一拐需要攙扶的老人,蹣跚佝僂的老人……病弱的老境真是無可奈何。明白老頭兒老師堅持不懈地鍛鍊身體,不僅是習慣成自然,更是自尊,自立的尊嚴。他珍惜垂暮之年的自由舒展的生活,他對逝去的妻子情深意重,不願輕易套上世俗的枷鎖……

世間寂寞,他倘佯山水、古寺化解終身難愈的創痛;天涯孤旅,也未停止內心的質疑和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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