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揮之不去(二十八)

章冬


【正見網2007年03月22日】

這是一位開朗的老太太。

灰白的頭髮,個頭不高,微胖,大眼睛,方嘴角,總是帶著笑容。這,就是陳靜文的媽媽。一位退休的特級中文教師。

她老伴坐在寢室的床上,遲滯的目光。說是什麼小腦萎縮,但是不重,生活基本能夠自理。床頭的桌上,放著藥盒、藥瓶之類的。來了客人,微微的示意歡迎,就再無表情。眼瞼垂下,泛光的禿頂明晃晃的,一看就是個文化人。老頭雖然坐著,看得出,他是個大高個兒。

老太太除了照顧老伴,業餘時間就用來看書。所以,書房裡的寫字檯上,隨手放著正在翻看的書籍。

和老頭問好後,老太太和青松,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從寒暄問候,慢慢攀談起來。削水果啊,倒茶呀,老太太真熱情。隨和的性格,氣氛很快就沒了拘束感。而送自己到來的陳靜文,說下午要和編委開會,中午還有個什麼事,於是,屁股沒等坐穩,就走了。囑咐青松,和媽媽好好嘮嘮。又囑咐媽媽,領青松上飯店吃飯。和老太太的隨和相比,陳靜文還保持著彬彬有禮的客套。也許是師生的關係,也許是女性自尊自愛的天性使然,也許是把這個不起眼的「破家」,展現在了被自己一向滔滔教誨的人面前,還有不好意思的緣故?反正,她不是那種十分自然的心裡和舉止。但是,笑容是真誠的,心是純淨熱忱的。

老太太喜歡古書,什麼《隋唐演義》,《三國演義》,《史記》,說的頭頭是道。

她說,下放的時候,經常聽瞎子說書。深更半夜的回來,為此和老頭沒少吵吵。他不聽,也不讓她去聽。其實,他擔心的是她的安全。和那些農村大老爺們混啥,渾身的煙味,鬍子拉碴,一口黃牙,滿嘴粗話,半宿半夜的,咱們成份還不好,他怕他們欺負了她。老太太也犟,說誰敢欺負我?我和他拼,我還能和瞎子跑了不成?你擔心什麼,我要是不死心塌地的跟你,早和你劃清界限了,還能跑這來,和你遭這份洋罪?我再沒點愛好,整天的憋屈著,除了批鬥,就是白眼,我還活著啥勁兒啊?老頭一看,管不了她,而且人家說的也有道理,最後乾脆不管了。有時約摸著要散場了,就去到書場接她。貧下中農看到了,有時呲嗒他兩句,拿他逗哏,說他小心眼,怕老婆跟別人跑了,怕當王八。他努力的掩飾尷尬,皮笑肉不笑的哼哈應承,喏喏的支吾著。

沒辦法,在邋遢的外表下,揣著自豪紅心的,根紅苗正的粗陋的貧下中農面前,他總是矮人三分的感覺。自己的知識,也似乎成了罪過的累贅,又不能從大腦中挖走,還不能把它們拋出身外。情急中,只好努力的把它們掖起來;恨恨的,把這些可恨的知識,這些使自己受盡苦頭的東西,丟在最不起眼的最髒的破爛地方一樣。似乎也要站在貧下中農一邊,來嘲笑、虐待這些沒用的東西,這些罪惡的東西。有意無意的,他保持著這樣的心態,保持著和貧下中農的一致,對待自己的,這些曾經廢寢忘食弄到大腦中的東西。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努力,可敬可愛的貧下中農們,感受到了沒有?接受了沒有?多年來,他用這樣的心態,希望得到貧下中農的接受和認可。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和貧下中農站在一邊。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接受了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不斷的、反覆的、被迫的深挖資產階級意識中,他似是而非的得出這樣的結論。可是,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因為感到這樣的結論,未必經得起推敲。如果錯了,不是招來更加嚴厲的批鬥嗎?而且,貧下中農們,也未必理解這樣複雜的心理活動的表述。

外表保持一個認罪的姿勢,和謙悔的僵笑。有時感到,自己為什麼長的這麼高?罪過啊,真是罪過。為什麼要比貧下中農們長的高啊?於是,略微的屈膝,彎腰,低頭,縮肩。這是多年的心裡定式了,是日積月累的形體語言了。自己慢慢的習慣了,而貧下中農們,也慢慢的看慣了。這樣的心理狀態下,還得衛護自己最後的所有,還得努力的不能被人發覺,否則,發覺後的他們,可能真的,會象批鬥時的瘋狂,赤裸裸的把自己老婆搶走。那,那……..。不敢往下想了。

「她,她,她怕狗。我接,我,我接…….。」

「去你媽拉個巴子,她頭些天咋不怕狗呢?咋自個回去了呢?」

「老諸,你多餘來,你不來我送她。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黑夜中,不知道誰,照著自己後腦勺,隔著帽子擼了一下。雖然不重。於是大腦,馬上跟著麻木起來了。

他最怕這樣的狂笑了,最怕這放蕩笑聲的過後,爆發的歇斯底裡了。而且,這個似乎輕鬆的擼後腦勺,往往伴隨著後面的狂風暴雨。這樣的經驗,實在太多了。這是前奏,這是前兆,他吃過這樣的皮肉之苦,太多了。他有些腿發顫了。「他送她?唉,這可是心病所在啊,擔心的就是…….」。

「你們別逗老諸了,他不會說笑話。」

努力的拿出最善意,最動聽口氣,而且帶有巴結祈求討好語氣的,打圓場的老婆,扯著老諸的衣角,疾步的走開。老諸才象脫離險境一般,慢慢的砰砰亂跳的心,開始舒緩了。空白麻木的大腦,漸漸清醒了。腳下磕磕絆絆的土喀喇,能夠躲開、繞開了。對周圍的一切,漸漸有感知了。

「哦,在。她還在,在我身邊。這是唯一屬於我的最後了。」想到此,他哭了,緊緊的攥著她的手。她知道他哭了,她也哭了。

心喜,心酸,苦悶,壓抑,慰藉,感激。愛、恨、情、愁,一咕腦湧上心頭。他們哭的有些暢快、很是鬆快。自家的黃狗,出來迎接主人,前竄後跳的,甩著尾巴,討好一般的,用鼻子不時的觸及他們的褲子和手背。他們感到十分的親切、溫暖、感激。狗啊狗,你真好,就你不嫌棄我們,就你尊重我們。我們是一家啊,我們是一家。我一定好好的待你。他間或的摸摸、拍拍狗的腦袋,表示慰問、安慰和回報。

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他腰背挺直了許多;腳步瀟洒了許多;胸脯挺起了許;腦袋仰起了許多。這,才是當初自己愛戀的老諸;這,才是記憶中意氣風發的老諸;這,才是工作中學識淵博的老諸;這,才是生活中詼諧幽默的老諸。她感到了滿足,感到了溫暖和自豪。老諸還是老諸,自己沒有白白的和他受罪。雖然,真實老諸的表現,是間隔了若干年,是在沒有月光的夜晚,是在那麼暫短的時刻裡。但她相信,還原真實老諸的時候,一定會到來。於是,她更加靠近了他的胸脯;更加用力的攥緊了他的手;更加深情溫柔的目光了;而不由自主溢出的眼淚,更加模糊了視線。

鼻子酸酸的,她掏出手帕,使勁的捏了一把。

那寒冷的、月黑頭的冬夜,那清風蟲鳴的夏夜,那暖風撲面的春夜。多少這樣的夜晚,深深的刻在了他們的記憶中。清晰而又深刻的記憶,再也不願去翻騰它們,實在不想去翻騰它們。可又抹不去,壓不住。也許,青松的小說,正是喚醒了老太太的這些塵封的往事。

陳靜文的媽媽,也姓陳。其實,她是隨了媽媽的姓。陳靜文的爸爸,姓諸。

說到改姓,陳老太太輕鬆的表情下,講述了一個沉重的故事。

緩緩喝水的青松,平靜的聽著。

添加新評論

今日頭版

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