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見網2005年10月28日】
五、心善自有神佛佑
兩年後,阿慶的父親去世了,此後,雖然全家人的生計就只能倚靠阿慶的木工師傅收入來加以支撐,但由於阿慶日復熟練的製作技術,家人的生活倒也沒有出現什麼太大的困難。
阿慶這時雖已是鎮上小有名氣的最年輕木工師傅,但是他依舊謹記著阿成師當年的訓示,將自己當作一個什麼都不懂、必須不斷提升的學徒,因此每當他在製作家具時,只要有些許不了解的地方,絕對不會得過且過、隨便應付了事,他必定會自己先仔細地加以斟酌一番,若還是苦思不解,再去請教經驗較為豐富的老師傅。
即使有時從老師傅那兒得到了一些指點,但是阿慶也慢慢地深切感受到,就算是經驗豐富、功夫老到的師傅,也未必能解決一切難題。因為木料本身具有各種不確定性質,而且為了使伐下的木材能夠被充分利用,所以便不能因為木料不合乎製作者的理想就被任意拋棄不用,再加上有時候有些顧客會有較特別的需求,因此幾乎每位師傅、每次所遇到的難題都是獨一的、特殊的。所以儘管阿慶和其他師傅在遇到難題時會相互討論,但是最後還是要靠自己去克服這個難題。在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難關」之後,阿慶更愈發地感受到「修行在個人」這句俗話的正確性了。
十多年的木工磨練生涯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阿慶二十八歲那一年,太平洋戰爭終於爆發。戰爭開始之後,物資的管制越來越嚴格,這使得原本就因為戰時生活緊縮而被嚴重影響的木製家具這一行業,在經營上更為困難。同時,為了補充在南太平洋以及中國戰場上作戰的兵源,日本政府開始徵集青壯年男子投入戰爭,阿慶這時也面臨了被強制徵兵的問題。
阿慶熟練的木工技藝卻也在這個時候挽救了他。原來日本政府為了能夠快速地生產軍事裝備,在南台灣的高雄設立了一座木工工廠,主要是生產軍機上所需的座椅。因此擁有木工手藝的阿慶,便在朋友的介紹之下,進入了這座工廠而躲過了成為戰場上炮灰的厄運。
在這座日本工廠裡,阿慶第一次使用到了機器。快速的動作、整齊劃一的成果,而且幾乎不必使用到太多的人力,年輕的阿慶初時為這種現代化的發明感到無比的驚奇與興奮。但是才幾天後下來,阿慶卻慢慢地感到了厭倦。
由於機器取代了人工,使得人與木料之間的關係疏遠了,無法在製作過程中直接去感受木料,讓阿慶覺得渾身不自在。看著那一批批從機器中依序產出的半成品,阿慶沒有了那種因為出自自己雙手來完成的喜悅。阿慶拿起一塊從刨木機送出來的木材細細端詳,他發現,雖然由機器所刨成的木材既快速又整齊,但是卻缺乏了一種溫潤的感覺─那是經過人的雙手操作刨刀而在木料上所形成的一種層次分明與飽和的感覺。
阿慶現在完全不覺得是自己在生產著產品,而是那龐大且充滿震耳噪音的機器在生產著,而他只不過是一個看顧著機器的操作員。
然而,雖然立刻對這份工作厭煩了,但是阿慶卻不能任性的就這麼辭去這份工作,否則戰場的殘酷將在前面迎接著他。在百般無奈之下,阿慶只得撿拾一些生產過程中剩下的零碎木料,在工作之餘,利用他的巧手將這些被認為沒用的廢棄物品,製作成一個個小巧的家具模型。
沒想到,阿慶為了滿足自己對於木材的情感所做出來的這些小玩意兒,不久後卻成為工廠內日籍管理員與工程師競相搜集的對像,他們央求阿慶能多做一些,甚至願意給他更多的自由時間,好讓他能有時間來滿足他們的需要。
阿慶記得,有一次一位日籍工程師從他的手中小心翼翼的接過一個剛完成的神桌模型時,眼中充滿著既佩服又崇敬的眼光,在仔細把玩之後,又是嫉妒又是讚嘆的脫口而出:「這!就是中國啊!」
四年後,戰爭結束了,阿慶趕忙收拾了行李回到故鄉。此時,這個小鎮一片蕭條,原本還算熱鬧的街道因為海邊的曬鹽場被誤認為是日軍的機場,而被盟軍轟炸得處處瘡痍,而每間木作坊也幾乎都處於停業的狀態。
不知如何是好的阿慶,只有來到已退休的阿成師家裡向他討點意見。
滿頭蒼髮、雙目卻依然鑠鑠有神的阿成師皺著眉頭對阿慶說:「說實在的,我一世人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景況,你要問我的意見,我一時半刻也很難有什麼想法。」
阿慶其實也不意外,他知道,在現在這麼混亂的局面,什麼事也都很難有個準兒的。他今天說是要來請教阿成師的意見,心裡倒是有大半原因是想來探望這個久未見面的老師的。
師徒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阿成師又說話了:
「依照我的看法,咱們鎮裡一、兩年內是很難有什麼出頭的,戰爭剛結束,大家生活都窮,要添置什麼新家具是不太可能。照我在看,與其在鎮裡等機會,倒不如出去外面找機會,你阿和伯那時候說的也是不錯,依你的能力,到外面去歷練歷練是有好沒壞的。現在這種看起來是走投無路的情況,對你來說,說不定正好就是個機會啊!」
師徒倆又對坐了好一會兒,聊聊這些年來的變化與遭遇。在臨走前,阿慶從包包裡兜出一組傳統家具的模型,從太師椅、花幾、茶几到神明桌,一應俱全,這是他在日本工廠裡偷閒做的,自己也留下了一套,特別是要送給阿成師的。
阿成師眯起眼睛看著這一組比例正確、製作精美的模型,隨後又一個個拿起裡外上下端詳,發現這組小玩意兒連接合都是採用最正統的榫接方式製作,心中不覺開懷大樂。他看看阿慶、又看看那組模型,樂呵呵的不知是在稱讚著哪一個:
「哈哈!真好!真好!真是寶啊!」
阿慶告別後臨出門前,阿成師突然跑出了個念頭,於是拉住阿慶給了個建議:「也許你應該去找阿和伯問問,他外頭人面廣,說不定可以幫你一些忙。」
說到阿和伯,阿慶不禁想起出師那天發生的事,當下感到有些為難。他躊躇不決地對阿成師說:「這樣好嗎?那時候我當面讓他下不了台,現在再去找人家幫忙,這好像有些……」
阿成師呵呵的笑了兩聲,對阿慶說道: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一樣傻啊!咱們做木工的個性本來就比較耿直,大家一兩句話裡有些衝突,你阿和伯怎麼會放在心上呢!何況,若要說得罪,那天我可能罪比較大吧!呵呵。」
不待阿慶回答,阿成師接著又說了:
「你知道嗎?你那天的表現,阿和仔可是非常欣賞的,他後來逢人就說,咱們做木工人裡面出了一個阿慶,有原則、有骨氣、知道感恩,未來一定會替咱們做木工的掙一口氣的!」
聽到這裡,阿慶心裡有點驚訝,更是感到激動萬分,從他踏入木工這一行以來,相助的貴人就不曾斷過,眼前的阿成師不說,想不到連輩份有別、交往不深的阿和伯,都如此的看重他。
阿慶深深的向阿成師行了個禮,眼眶泛紅的說著:「多謝師父的指點,我一定會好好努力,不會讓師父丟臉的。」
阿成師最怕阿慶那雙容易激動的眼睛,想不到三十出頭歲的人了,還是象十多年前一樣動不動就紅了眼眶,於是他趕忙地揮了揮手,催促著阿慶:「好了,好了,趕快去找阿和伯吧,找到個工作比較重要,不要讓家裡人餓著肚子了!」
說著,阿成師藉口要抱孫子回過頭走進了房間,阿慶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後,才慢慢地踱開腳步,往阿和伯家裡走去。
彎曲過幾條小巷子,剛到阿和伯家門口前幾步,阿慶才突然想到自己空著雙手,他想,這回是要來央求阿和伯的幫忙的,沒帶些禮物來似乎於禮數有缺。阿慶正要轉身去買些糕餅,從屋內卻傳出了阿和伯大嗓門的喊聲:
「阿慶仔,你來了啊!怎麼這麼剛好,我這一、兩天本來就想去找你的!」
話聲未落,阿和伯便已走出家門,大步地往阿慶迎來。
阿慶有些尷尬,傻楞楞地站著。
阿和伯熱情地挽起阿慶的手臂,二話不說,直拉著阿慶往屋內走,邊走邊對阿慶說:
「我前兩天聽說你回來了,還想著要去找你呢,可是事情又太多,偏偏就是走不開,呵呵。」
阿慶跟著阿和伯一進門,就看到客廳內坐了四、五個人,都是鎮內的一些長輩,阿慶連忙一一向他們點頭問安。
阿和伯拉著阿慶往客廳邊上的一張板凳上坐下,對阿慶說:「真失禮喔,你等一下,我和他們還有些事要談,等一下我再和你說。」
阿慶認為自己來的不太是時候,覺得有些不自在,才剛坐下便又站起對阿和伯說:「阿和伯,真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又沒有事先和你約好就這樣來了,我看,我還是另天再來拜訪你好了。」
阿和伯把阿慶往板凳上按下,故意板起一張臉,對阿慶說:「你這是在說什麼,咱們做木工人愛來就來、愛去就去,就是這種性,什麼時候要約時間了。你就在這裡先坐一下,我們快談完了。」
阿慶只得不再堅持,順從地坐了下來。
阿和伯和那些長輩們似乎是在抱怨著戰後的物資短缺,讓鎮上許多小商家都快經營不下去了。阿慶聽了一會兒,對這話題不感多大興趣,於是便對這房內四處張望了起來。
阿慶是第一次來到阿和伯家裡,客廳裡的擺設雖然簡單,但卻也都是手工十分講究的家具,尤其是那組神桌,桌腳雖是簡單的馬蹄造型,但是線條卻非常的簡練優美,漆面顯現出一股內斂而穩重的光澤,阿慶知道這是座已略有年代的作品,也唯有經過時間的歷練,才能散發出如此溫潤且飽滿的色澤。
阿慶正在仔細品味這座神桌時,客廳內的人們正好也談到了個段落,便一一的起身準備離去。阿慶連忙從座位上站起,執禮甚恭地向這群長輩道別。
阿和伯將大伙兒送出門後,返入回屋內,便拉著阿慶在他身旁的一張太師椅坐下,一開口便笑呵呵的對阿慶說:
「呵呵,果然是咱們做木工人,什麼東西都沒興趣,專門就是愛看這些物件。」
原來剛剛阿慶入神品味那些屋內家具的一舉一動,都被阿和伯看在眼裡。
阿慶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腦袋,楞楞地笑著。
阿和伯看了阿慶這副模樣,不由得哈哈大笑:
「哈哈!你這個囝仔還是和以前同款古意……對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哪一家的查某囡仔你看上了,還是要阿和伯幫你介紹呀?以前阿和伯要幫你介紹工作你不要,現在該不會也不要阿和伯幫你說親吧!」
沒料到阿和伯有這麼一問,而且一下子就提到以前的那檔子事兒,阿慶有些受窘,心裡想要直接告知阿和伯他今天的來意,卻又只會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個完整的句子:
「阿和伯,沒啦,我沒有這個意思啦……嗯,也不是啦,我不是要拒絕阿和伯你的好意啦……我……我的意思是……。」
阿和伯看著阿慶這副不知所云的樣子,心裡雖然覺得有趣,但是卻也不好意思再捉弄他,免得讓人笑他是為老不尊。於是阿和伯收起捉狹的臉色,對阿慶說道:
「呵呵,你不必緊張嘛!就算你要,你阿和伯一時半刻也找不到個查某囡仔介紹給你。不過,阿和伯今天倒是有件事情想要問問你的意思。」
阿慶點點頭。
阿和伯說:「我以前要介紹工作給你,你那時說要報答師恩,不願意,我心裡頭就很喜歡你這個囝仔。我那時也曾經對你說過,應該要找機會到外頭去見識一下世面,你還記得嗎?」
阿慶又點了點頭。
阿和伯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又嘆了口氣繼續說:
「唉!誰也沒料到會有這場大戰爭,現在鎮上的木作工場沒有一間可以正常經營的,要多久時間才可以恢復,誰也不知道,說不定就這樣敗下去了呀!」
阿和伯頓了一下,試探性的說著:「現在外頭有個機會,你願不願意去做呢?」
說完,阿和伯就定定地盯著阿慶看,急於想聽到他的答案。
阿慶的心頭一陣火熱,今天他聽了阿成師的建議過來央求阿和伯的幫忙,但沒想到還不待自己開口,阿和伯就先一步提了出來!
「為什麼我遇見的這些人總是對我那麼好!」阿慶的心裡頭充滿感激。
一念過去,意識到阿和伯還在等他的答案,阿慶連忙對阿和伯點頭說:
「阿和伯,不瞞你說,我今天過來就是想請阿和伯幫我介紹個工作的。」
阿和伯一聽甚喜,兩隻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線,拍了拍阿慶的手背欣慰地說著:
「那真是太好了,我原本也是想要過兩天就去找你,沒想到你今天自己就過來了!天底下還有這麼湊巧的事情,呵呵!這大概也算是緣份吧。」
阿慶連忙搖了搖頭,語氣誠懇地:「不!不!這是您前輩對我們晚輩的厚愛,心裡頭還惦記著我這個當時不知天高地厚的囝仔。」
阿和伯和緩的點了點頭,食指關節在桌面上敲著、發出了叩叩的聲響,仿佛正在思忖著什麼。
阿慶心裡立刻明白,阿和伯一定還有話要說,於是便對阿和伯說:「阿和伯,你如果有什麼要吩咐我的,就儘管開口。」
阿和伯看了看阿慶,笑了笑,隨後站起身,拿著杯子走到水壺旁將水斟滿,再慢慢的步回座位。
似乎這是件不好說清楚的難事。
阿慶靜靜地等著阿和伯開口。屋後頭傳來阿和嬸從缸中舀水洗米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阿和伯總算是開口了:
「嗯,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囝仔,我是還有話要對你說……這個工作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阿慶仍舊是靜靜地等待阿和伯繼續往下說。
「我要介紹給你的工作並不是在工場裡頭……嗯,是這樣的,有一個清水的醫生搬進新房子,所以他想要找個能幹的師傅幫他製作全套的家具。雖然這不是個可以長久的工作,但是也夠你做個一年半載了,況且,在現在這個光景之下,有這樣一個工作也不是很容易的了。」
阿慶一聽,以為阿和伯是因為他所介紹的不是個長久性的工作,所以感到有些歉疚,他隨即打斷阿和伯的話,對他說:
「阿和伯,你不要這樣說,雖然這個工作做不了多久,但是我已經很滿意了,而且幫人家製作全套的家具,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對我來說,會是一個很好的磨練機會。」
阿和伯對阿慶搖搖手,示意他先把話聽完,阿慶點點頭不再說話。
「這個醫生已經快七十歲了,他受過不錯的漢文教育,在地方上的關係非常好,所以他這個人有些傲氣,清水、台中的師傅他全都看不上眼,這才會找上我幫他介紹我們這裡的師傅。我對你的手藝很有信心沒錯,但是他真正是一個『難剃頭』的人,所以我還是有一點替你煩惱。」
阿慶這下算是明白了,原來阿和伯擔心的是這回子事,但是聽完阿和伯的說明,阿慶心裡反倒是篤定,而且還有一絲豪氣在隱隱作動,「就算被這位醫師趕回來好了,也總是個見識的機會。」
阿慶心裡這麼想,也隨即開口對阿和伯說:
「阿和伯,你不必為我煩惱,你記得吧,在我出師那一天,你對我說過有機會還是要出去見見世面,今天這就是一個機會啊!況且這世上什麼人都有,我總不能躲在這鎮上一輩子受你和阿成師的照顧,木要刨過才會光,我想人也是一樣吧。」
一段話才說完,阿慶心裡越是興奮,雙頰微微泛紅,吞了口口水,阿慶又繼續說:
「我認為,那位醫師再怎麼『難剃頭』,也是希望家具能做得好、合他的意,總不至於無理刁難,所以,如果我不合他的意,那只是說明了我的功夫不到家,該反省檢討還是我自己,也怨不得他呀!」
看著眼前的阿慶,阿和伯的思緒不禁飄回十多年前,一個剛剛出師的少年緊張卻挺直腰杆的對他搶白了一番道理,簡直沒變,少掉的只是那時的一丁點不安。
阿和伯呵呵大笑,連聲讚嘆:
「嘿!果然是我們做木工人,這份骨氣就是做木的才有,沒錯,重點還是在我們自己的功夫到不到家,你的阿成師算是沒有白疼你,後繼有人呀!」
被阿和伯這麼一稱讚,阿慶雖然有些難為情,但是也有點得意、有點歡喜,「是啊,自從出師以後,我是沒有讓阿成師丟過面子的。」阿慶心裡想著。
陡地,阿慶坐直了身子,眼中充滿自信的對阿和伯說:
「阿和伯,你放心,是你介紹我去的,我絕對不會給你漏氣的。」
阿和伯笑呵呵的站了起來,阿慶跟著起身,阿和伯走向神桌前點起香來,天色這時有點暗了。阿和伯一邊輕甩著手中那三支香以熄去香頭的火苗,一邊對阿慶說:
「過兩天有個朋友要到後龍去,他途中會經過清水,我這會托他帶封信去給那位醫師,你不必急著動身,先在家裡頭待個七天、八天,多陪陪你母親,等我通知你之後再出發吧。」
阿慶點點頭,晚飯時間也快到了,他覺得不好再待下去,便向阿和伯一再道謝,隨後並向阿和伯鞠了個躬,告別了阿和伯。
阿和伯看著阿慶離去的身影,一直希望阿慶能出外見見世面的他,這時心裡頭卻隱隱有著些憂慮。